“卯时过不久。”身旁的裴琢接道,童声稚嫩,说话时也紧紧依偎着她,像一只试图从大鸟羽翼下汲取温度的雏鸟。
阮笺云见状,心下一酸,立刻将人搂进了怀里。
还在睡梦中便被叫醒,不明不白地到了船上,身边唯一的亲人还在昏睡。
小家伙方才,一定很不安吧。
抱着裴琢,又粗略算了一下。
距她失去意识,到现在,约摸也就半个多时辰。
回想起那人,心情忽地黯然。
时良能出现在这里,想必最终也是无法改变他的主意。
那个人,日常生活里倒是一副百依百顺的模样,鲜有不听从她的时候。
然而一遇大事,如今日之状,便是铁了一条心要执拗到底。
这般固执,着实可恨。
她定了定神,重新开始思考起眼前的困境。
心境还是如同昨夜自我剖白的一般,若要抛下裴则毓孤零零地等死,而自己苟且求活,她做不到。
正思虑间,不经意抬眼,瞥见了丛丛幽绿的荷叶。
宁州水土丰美,百姓又靠水吃水,极为爱护,是以任意一方塘里的莲叶都长得硕大碧绿,片片根茎粗壮,高低错落,形成天然的荫蔽之处。
加之有开得正旺的莲花旁支斜溢,莲香浓郁清冽,能够天衣无缝地掩去人留下的气味。
“你家主子,水性如何?”
时良冷不丁听到身后人发问。
他闻言虽有些不解,但还是如实道:“主子及冠前,偶尔也会与了无住持一道去护城河中凫水。
“但……近些年来,属下便不曾见过了。”
他话说的委婉,阮笺云却也听懂了。
若是寻常戏水,也足以应付,如要凫水潜逃,那便绝无可能。
但,这便够了。
她道:“你将这支小舟留与我,带着玉儿去另一只。”
“将所有人分成两路,一路护送你们上
京,一路留在宁州附近,散播你家主子出逃的消息。”
时良划桨的手动作顿时一停。
他沉默片刻,苦笑道:“主母,您别说笑了。”
“属下的任务,是安全护送您与小主子抵京……”
“我并非在说笑,”阮笺云蓦地出声打断他,声音平静,“眼下能救他的,只有我。”
“你们之间,不会有人比我更熟悉宁州的地形。”
做出这一决策,是阮笺云深思熟虑过的。
一者,即便是贤王残党倾巢出动,要摸清宁州的每一寸土地,也是需要时间的,残党中许多人生于京城、长于京城,对宁州错落而座,深浅不一的荷塘池沼并不熟悉,更不必说从中选出会水的士兵下水进行摸排了;
二者,若是一堆人全部跟着,更容易暴露行踪,成了贤王的活靶子,反而只有她与裴则毓两人,行动灵活,更易于隐蔽踪迹。
少掉她这么个累赘,让时良只带着裴琢一个小孩,说不定抵达京城的速度能更快些,援军的到来也能更快些。
裴则毓现在最需要的,是时间。
其实早在听闻消息时,她便隐约有这个念头,奈何来不及说与裴则毓听,便被他连人带行囊一并打包好送了出去。
坐以待毙并非阮笺云的性格,哪怕只有一线生机,她也定要去搏一搏。
时良面色变得凝重,显然是听进去了她的话,心中开始思量起来。
阮笺云见他松动,正欲加大砝码继续劝说,忽觉手上多了一个温软的触感。
一只小小的手在此时牵上了她的手指。
“不要。”
裴琢的嗓音有些轻,在静谧的小舟里,宛如一片羽毛落地。
“阿娘,你别去。”
第145章 救他“既还没死,就跟我走。”……
空气一时凝滞了片刻。
阮笺云无言,只能将她往怀里搂得更紧了一点。
她眼底微微发热,胸腔全部都被眼前这个小人占满,溢出酸胀的触感。
相认以来,裴琢第一次唤她“阿娘”,却是在这样的环境下。
虽然面对时良时,她无比信誓旦旦,但自己内心也清楚,此招极险,稍有差池,裴琢便当真会成无父无母的孤儿。
是以,她不敢去看女儿的眼睛,只是抿紧双唇,企图扛过良心上的责难。
怀里的小人动了动,一只柔软温热的小手摸索着抚上了她的脸。
“阿娘去,有危险。”
她轻声道:“我答应过爹爹,要保护好阿娘。”
阮笺云闻言,呼吸顿了一瞬。
她垂下眼,望进裴琢清亮乌黑的双眼:“玉儿知道发生了什么?”
此时才恍然过来,从自己醒来开始,裴琢便一直是超出同龄孩童许多的冷静,思路清楚。
甚至时辰,裴琢都一直记算得清楚。
裴琢乖巧地伏在她怀里,“嗯”了一声。
“时叔都告诉我了。”
前面的时良接道:“是,从前主子吩咐过,如遇大事,对小主子不可有隐瞒。”
他也曾对此十分担忧,问过主子,若真有那一日,小主子一个稚儿,如何能应付得了那些连成人都方寸大乱的局面?
彼时裴则毓刚饮完每日例行的药汤,垂眼看着手中空空如也的药盏,平静道:“若不让她知晓,那她一辈子都只能活在朕的荫庇之下。”
说罢,扬了扬手中的药盏,示与他看:“你知晓的,时良。”
“朕剩下的日子,不算多了。”
裴琢不能是躲在大鸟羽翼下,嗷嗷待哺的幼鸟,她必须成为即便被推下悬崖,也能展翼翱翔的雏鹰。
因此,在她醒后,时良便长话短说,将眼下的局面如实相告。
裴琢便也懂得,如今这生机,是裴则毓做了取舍。
他舍弃了自己,选择了她和阿娘。
裴琢也不知前路命运几何,但她清楚地知道,如果爹爹在,一定不愿看到阿娘以身涉险。
她和爹爹有共同的使命,那便是无论如何,都要护住最爱之人。
哪怕撒泼打滚,她也要让阿娘留下。
正不断收紧箍住阮笺云腰肢的力道,裴琢忽感觉头顶落下了一个轻柔的触感。
一只柔软纤长的手轻轻揉了揉她的发顶,温柔熟悉的嗓音随之而来。
“玉儿乖。”
“你要相信阿娘。”
她用掌心抬起裴琢的下巴,温和却坚定地同她对视着:“你要相信阿娘,有救下你爹爹的能力。”
“这里是宁州,是阿娘的故乡。”
“我在你这般大的时候,水性便已超出同龄男童许多,及笄后,甚至有些男儿都赢不过我。”
最年少轻狂之时,她甚至对以陆信为首的一众少年下了战帖,命他们一齐上,若有人能胜她分毫,便包圆了那人一旬的功课。
口气之狂妄,引得众少年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至于结局,自然显而易见。
据当初在岸上观战的人说,所有人一入水,唯独一道白色身影似离弦之箭般飞了出去,宛如一尾银鱼,破开水波与莲丛,快得只留下游过后水面上漾开的涟漪。
往事如烟,年少时引以为傲的骄矜,如今回忆起,更多的是阵阵庆幸。
万幸,万幸她还留有这一身本领,在危难之际,不仅能自救,还能救人。
她语气笃定坚然,引得原先还态度强硬的裴琢垂下眼,环抱住她的力度也不自觉地轻了一点。
察觉到女儿微不可见的动摇,阮笺云心下一松,趁热打铁:“玉儿不想你爹爹吗?”
她口吻温柔,循循善诱:“阿娘把他平平安安地带回来,来见你,可好?”
“剩下的日子,我们三人在一起,再不分离。”
她描述的愿景实在太过温馨美好,顷刻间便打动了一个小女孩的心。
父母俱在,常伴身侧,这几乎是每一个孩童的心愿。
裴琢也不外如此。
即便她再是如何冷静缜密,终究也不过是个六岁的小孩子。
人生的前五载,她没有母亲;好不容易一家人团聚,然而不过短短一岁,便又要面临生离死别。
一路强撑着的情绪终于轰然坍塌,阮笺云听到强行压抑的呜咽自自己怀中传来。
心中的酸楚再也克制不住,她低头不住轻吻着裴琢的脸蛋,低声重复着,不知是说给女儿,还是说给自己:“相信阿娘,阿娘能做到。”
裴琢把脸埋在她怀里,抽泣了好一阵才渐渐停息。
她自己用袖子擦干眼泪,从阮笺云怀里退了出来,眼眶红肿如桃儿,神情却无比认真:“阿娘,你一定要回来。”
“我会在前面等着你。”
阮笺云呼吸一滞。
“好,”她牵起女儿的小手,尾指相连,郑重道,“阿娘同你拉钩。”
她懂事的女儿,甚至不敢说等着自己和裴则毓一道回来,怕会让自己感到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