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了亲裴琢的额心,阮笺云站起身,对时良道:“给我准备一套轻便的衣裳,要裤装。”
时良领命,将小舟暂时用桨停住,三两步从船头越到了另一只船上。
不多时,手里拿着一套衣裳过来,递给阮笺云。
“主母,”他看着阮笺云,衷心道,“拜托您了。”
阮笺云淡淡勾了勾唇角,嘱咐他照顾好裴琢,没再说多余的话。
时间紧迫,总有千言万语,也等此间事了再说罢。
看着时良带着裴琢,三两步回了另一只小舟上,指挥着众舟分两路前进,按照敲定好的计划行事。
她以莲叶群为屏风,换好衣裳后,往四周瞧了瞧。
时良已经将人全部撤走了,这片荷塘,此时只剩下她一个人。
天还未完全亮,厚重浓白的雾气间,唯有偶尔一两声窸窸窣窣的虫鸣,无端令人觉得寂寞。
天地间好似空空荡荡,只余她一人孑然一身。
但阮笺云此刻却全无伤春悲秋之心,确认周遭无可疑船只之后,便握住双桨,划动着调转船头,朝着来时的方向而去。
但愿她赶去
时,那个自作多情的人还在府里,没有离去。
—
这原本是宁州寻常的一日。
日头懒洋洋地爬到云端,街市熙攘,门庭热闹,来来往往百姓采买穿梭,一派静谧之态。
直到一个消息传来,平静霎时被打破。
贤王叛军打到宁州来了!
报信的是一个家住城门附近的汉子,他家倚靠采药为生,是以每日清晨都要出城去采摘新鲜的药材。
察觉到不寻常,是因一些珍惜的药材附近常常会有各类小动物守卫,然而今日他去采摘时,周围却一丝生气也无。
他感到奇怪,便将耳朵贴近地面,发觉远处远远传来隆隆的震响。
不似地裂山崩,反倒更像军队的铁蹄阵阵,整齐划一,引得地动山摇,生灵逃窜。
他心下不安,便攀上了最近的山头,探身远眺。
这一看,可不得了。
只见远方黑压压一群身着铁甲银衣的士兵,骑马踏步而来,竖着的大纛旗上,红底金字,明晃晃地印着一个“川”字!
贤王党谋反起义,自立为王,因其地处西南,便改国号为川,以示新朝。
这汉子大惊失色,几乎连滚带爬地下山来,回城宣告这一噩耗。
贤王叛军不得民心,传闻所到之处,无不烧杀抢掠搜刮民脂,以充实军饷,犒劳兵将。
家家户户闻此讯息,纷纷闭门不出,家里有马匹的,甚至已经准备往城外出逃了。
方才还热闹的街巷,须臾之间便重归寂静,宛如一座死城。
嬴宅,书房。
裴则毓坐在案前,眉目平静。
他专注地垂着眸子,衣袖如云流泻,腕骨不时微动,似是在作画。
熟白的宣纸上,墨迹未干。
他画的是一个人,一个美人。
寥寥几笔,便将美人的一颦一笑刻画得极为传神,眉目流转,顾盼生辉,宛如真人一般栩栩如生。
笔触细腻深刻,力透纸背。
此时若有人在,往旁边看去,定会被骇一跳。
只见铺陈的凌乱宣纸上,画的赫然都是同一个人!
或站或坐,或笑或嗔,或凭栏垂钓,或闭目静憩……
千种姿态,万般神情,都在一张薄薄的宣纸上渗透得极为分明。
且落笔之处,颇为草率随性,足以见得作画之人并非悉心回想,而是信手一挥,便令画中之人跃然纸上。
不多时,他停住动作,随手将笔往砚台一搁。
随后又将宣纸举起,透过窗棂映射进室内的日光,将画上的人照得更为分明。
宣纸上的美人,是一个极为特殊的姿态。
仿佛是睡在谁的怀中,小脸压在一面胸膛上,挤出些微柔软的颊肉,蝶翼一般的眼睫低垂,眉目放松,一副毫不设防、全然信任的姿态。
裴则毓盯着那副画看了一阵,从喉头滚出一声低笑。
无论见过那人多少不同的情态,他最眷念的,永远还是她蜷在自己怀中,纵然天塌下来,也安然入睡的模样。
放下手中的画,他抬起眼,朝着壁炉处看去。
明明是盛夏,此时书房中的壁炉却燃着熊熊的火焰,焰火摇曳跳跃,将壁上的颀长人影也映得忽明忽灭。
裴则毓立在壁炉前,不知何时手中拿了一叠薄白的熟宣,正是方才案上那一堆凌乱的、反复描绘同一个人的宣纸。
他眉眼温柔,以一种平和的姿态,将那些投注了作画之人无比多心血的话,一张一张地投进壁炉中。
火焰烧得正旺,噼里啪啦的火舌几乎在舔舐到脆弱的纸张瞬间,就将其彻底湮灭成灰烬。
一张接着一张,一刻不停。
顷刻间,美人画们便化为乌有。
然而在轮到最后一张,美人卧怀安睡的墨画时,裴则毓的动作却停住了。
指腹压在美人被挤出的颊肉处,因着太过用力,甚至连指尖微微透出白色。
他垂下眼,一人一画,仿佛两厢抗衡般,兀自僵持了许久。
许久,才闻得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
只见他身形微移,正要有所动作,忽耳尖一动,听得前院传来叩门声。
裴则毓霎时目光一凝。
会是谁?
所有的守卫、仆从都被他一并派到阮笺云和裴琢的身边了,剩下不愿远行的,也已给备足了银子,遣散归乡,是以绝不可能是他们其中的人。
正凝神思索间,那道叩门声再次响起。
这回比上次的力道更重了一些,就频率来看,似乎也更急迫了一些。
裴则毓这次却从叩门声中听出来了点门道。
连敲三声,间隔适中,给人以一种不紧不慢的温雅之感——这座大宅里,只有一个人会这样叩门。
一个纤细的身影在他心中慢慢凝聚成型。
裴则毓呼吸不由自主地急促起来,三步做两步跨出门庭,脚下一时不慎,险些撞到门框。
但他顾不得许多,双眼只紧紧盯着前方,目光如有实质,似乎要透过宅门,将门口的人洞穿。
“咔哒”一声,门栓落下。
一个熟悉到令人不敢置信的身影出现在他面前。
那人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见他周身无恙,似是微微松了一口气。
随即,轻挑眉梢,微微一哂:“既还没死,就跟我走。”
第146章 攻城“若能活捉,那便赏金万两,封万……
裴则毓死死盯着眼前的人,只觉浑身血液骤然涌向灵台,心跳声被无限放大,如在耳畔鼓动,雷鸣般震响。
他下颌绷得极紧,面色青白交加,望着那人,眼神之深重切齿,既似恨不得将她生吞活剥,又如憾不能将她掰开揉碎,骨血融于一体,方才罢休。
种种复杂心境压迫而来,胸腔中有千言万语,却无端哽在喉头,一字难言。
半晌方回过神来,一把将人拉进门里,又飞快地阖门落锁。
砰!
阮笺云还没反应过来,便被人重重抵在了门板上。
身前是男人极具压迫性的身形,阴影像山一样将她彻底笼罩住。
“……为何回来?”
声音嘶哑,喉间挤出的声音如裹沙砾:“可是路上,遇到了什么事?”
一面说着,一面上下扫视着阮笺云。
眼前之人面色微有些发白,嘴唇干涩,喘气略有些急促,额间不住有汗珠滑落,几缕乌黑的鬓发被汗水打湿,弯弯曲曲地贴在脸颊上。
只是她眼神却很清明,周身衣物完整,并无伤口,不似遇袭之状。
悬起的心还未来得及放下,然而下一瞬,阮笺云开口,方才叫他明白何为五雷轰顶。
“来救你。”
一向柔和的嗓音,在吐出这三个字时,有一种别样的干净利落。
裴则毓瞳孔缩小,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他下意识低喝一声:“胡闹!”
因着太过用力,他脖颈青筋都微微显现,唇抿得极紧,往常温润清雅的面目,此时看来,竟有一份咬牙切齿的狰狞。
看见他这副神态,阮笺云不自觉有些分神。
这还是他们重逢以后,裴则毓第一次对她这般疾言厉色。
见她还敢走神,裴则毓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他一把扳过阮笺云的肩膀,以近乎挟持的姿态,一边逼着她朝前走,一边飞快地说:“后院有一处地道,从那里出去,距邻县不过几里距离。”
“叛军想必那时尚未到达,你去买匹马,稍稍加快些,应是还能赶上玉儿他们。”
阮笺云闻言,神色有些微妙。
“你连一匹马都未留给自己?”
她越想越不对,声音也不自觉地发冷:“不是说随后便来,只是让我们先走吗?”
“还是你已决心逞英雄,要壮烈牺牲,好让我和玉儿一辈子心怀愧疚,难以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