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侥幸能逃道邻县,不出意外,也会撞上与贤王叛军相反方向包抄来的杨相旬等人。
常言道,最危险的地方便是最安全的地方。
于是安顿好相熟的邻里之后,又从他们那里借了些渔具和斗笠,稍作伪装,摇身一变,成了一对垂钓的“渔翁”“渔妇”。
裴则逸定然不会想到,预设里仓皇出逃的裴则毓,竟会就这么安安生生地待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
就算他能反应过来,也给他们二人留了些缓冲的时间。
这条清溪往下,是一处飞泉瀑布,四周悬崖陡峭,鲜见草木,难有藏身之地。
唯有逆流而上,去到发源的山中躲藏,被找到的几率更小一些。
—
裴琢生病了。
一连几天都宿在舟上,身子随着小船一道摇摇晃晃,脚不沾地,就连没有经验的成人也会感到不适,更别提她只是一个六岁的小孩。
加之忧思过重,连番摧残之下,身子很快便撑不住了。
身旁侍奉的随从一开始并未发觉,只因她只表现出食欲有些不振,人也沉默寡言了些,故而只当她是思念双亲才导致的。
直到一天夜里,她发起高烧,烫醒了紧贴着她睡觉的一个侍女,才引人发觉过来,这是病了。
船上条件艰苦,众人又走得小心翼翼,唯恐被发现,只能多给她盖了几床被褥,祈祷风寒能因出汗而自愈。
然而不想,一夜过去,高烧不仅不退,人也开始颠三倒四地说起胡话来了。
众人一时兵荒马乱,最终还是时良当机立断,让船靠了岸,由他抱着裴琢去镇上寻郎中,其余人则寻个隐蔽之处待命,也顺便补充一下粮食。
他们落脚的地方是一个小城,地处两军行进路线之间,也正因此,才侥幸没有被任何一方侵扰。
小城不大,唯有一间医馆,时良抱着高烧不退的裴琢挨家挨户地问,终于寻到了医馆所在。
郎中是个头发和胡子都花白的老人家,见他怀中的小孩子都烧到昏迷了,吓得胡子抖了一抖,唰唰几笔便写好药方,吩咐下人立刻拿去煎。
裴琢对此一无所知,只是觉得好冷,不自觉地蜷缩起身子,试图御寒。
恍惚之中,她好像见到了爹爹和阿娘。
自己站在冰天雪地之中,而他们两个站在很远的地方,微笑着朝她招手。
她刚想跑过去,扑进他们怀里,梦就醒了。
“你醒了?”
眼睛尚未完全睁开,便听一个稚嫩的童声在耳畔响起。
但这声音不同于她书孰那些同窗的活泼清脆,正相反,是一种几乎堪称冷淡的情绪。
裴琢用力睁开眼,微微侧头,看清了说话的人。
那是个和她差不多年岁的女童,头发乌黑,面容姣美,肤色是近乎透明的白,几乎能看见表层皮肤下,有淡青的血管在汨汨流动。
但最吸引人的,是她周身散发出的、如嗓音一般的,病恹恹的冷淡气质。
裴琢目光不由自主地被吸引住,她盯着面前的女孩,不自觉地有些出神。
为什么,她和自己年龄相仿,浑身却仿佛萦绕着一种淡淡的悲伤呢?
“小姐,您来了。”
一个胡子花白的老头从推门而入,看到站在床前的小女孩时,愣了一下。
那个被称作“小姐”的女孩应了一声:“林老,我来看看。”
“我叫裴珑,”那女孩应过后,便又回过头来,凝视着她,“你叫什么?”
裴。
她也姓裴。
裴琢一瞬便意识到了些什么。
她垂下眼,轻声道:“我叫阿玉。”
不能说真名,也不能说在宁州的仿名,任何一丝和曾经的她有关的痕迹,在这个紧要的时刻,都可能带来意想不到的危险。
裴珑闻言,淡笑一声:“不是真名吧?”
裴琢一瞬寒毛耸立。
幸而裴珑只是这么一说,并未有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意思。
她兀自转了话题:“你我倒也有缘,我的‘珑’是玉字旁,你又叫阿玉。”
林老听到,也跟着笑了起来:“正是呢,我方才就想说,这位小友和小姐长得倒是有几分相像。”
“说不定祖上,还是沾亲带故的姐妹。”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裴琢眼睫颤了一下,面上露出一副羞愧的神情:“不敢高攀小姐,我的名字,实是山芋的那个芋。”
林老遗憾地叹了一声,正要再宽慰些什么,却被裴珑打断:“林老,你先出去吧。”
她似是身份地位很高的样子,是以林老即便被这么一个小丫头呼来喝去,面上也不见有什么异色,只是顺从地应好。
林老出去后,室内又重归静谧。
裴琢此时才有空打量周遭的环境,这里陈设简单,弥漫着一股浓浓的草药香气,想是一间医馆。
她这才发觉自己的高热已退了许多,头脑虽还是有些发晕,但比起之前不辨黑天昏地的要好上不知多少。
“你方才,在睡梦中喊了好几声爹娘,”裴珑蓦然出声,若有所思地打量着她,“你很想他们吗?”
“他们为何没与你在一起?”
裴琢心中登时警铃大作。
她脑中飞快地思索着,张了张口,还未说什么,一串眼泪便先掉了下来。
裴珑见她红了眼圈,后知后觉地意识过来什么。
抿住唇,小声对她说了一句“抱歉”。
裴琢摇摇头,乖巧地给自己拭去眼泪,闭口不言。
说假话会有露馅的可能,但她可以刻意引导人朝某一个方向去想。
面对未知时,人们往往会下意识笃定自己臆想出的内容。
她缓了缓,才轻声问裴珑:“我是怎么到这里来的?”
裴珑道:“一个男人。后续你的方子里有一味药,但这间医馆里没有,林老让他去这条街的另一头去买。”
说罢,看了眼滴漏:“他应当快回来了。”
果不其然,裴珑话音刚落,门外便响起一道叩门声。
时良推门进来,看到裴珑时,眼底飞快闪过一丝怔色。
但被他很好地掩饰过去,看向躺在床铺上的裴琢,还未来得及说些什么,便被裴琢飞快地抢了先:“阿叔,你回来了!”
时良很快反应过来,应了一声,走过去将掌心贴在了裴琢的额上:“让阿叔摸摸,热症好了些没有?”
“嗯,”裴琢点点头,两只大眼睛像圆溜溜的葡萄,扬起小脸对他笑了一下,“阿芋觉得好多了。”
时良颔首,不动声色地表明自己接收到了她假名的信号。
“果真好多了。”
他将裴琢抱起,转头看向坐在一旁的裴珑,微微欠身致意:“家侄多谢照顾,她既退热,我们这便告辞了。”
恰好林老在此时进来,手中还端着一盏药,闻言有些讶异:“缘何如此着急?小友体弱,若在路上受了风,再生热症,可不像这次这样容易痊愈了。”
时良道:“多谢挂怀,实是有事,不敢耽搁。这孩子我接下来会悉心照料的。”
林老还欲说些什么,但见时良态度坚决,也不好再劝,只得叹了一声,低头给裴琢拟方子。
就在此时,一道冷冷的童声忽然传来:“不行。”
裴琢愕然抬头,便见裴珑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口中清晰道:“你们不能走。”
—
“殿下,方圆数十里属下们都搜过了,并未找到人。”
“眼下,唯有这座山还未排查。”
副将小心翼翼地说完,见裴则逸神情不对,又赶紧补了一句:“他父女二人定然就躲在这座山里!属下愿请缨带队,进山搜捕!”
裴则逸闻言,嫌恶地骂了一句:“麻烦!就不能放火烧山吗?”
他如今已厌倦了整日的追踪,每次有所发现,立刻赶去后,却总是发现那是裴则毓刻意留下的痕迹。
自己如同傻子一般,被那人溜得团团转。
被愤怒冲昏头脑,他已无所谓人是死是活了,反正殊途同归,只要这对父女落在他手中,他便不会让他们有喘气的机会。
裴则逸说这话时是脱口而出,一丝犹疑也无,神色自然,显见地视其为理所当然之事。
而手下的几位副将在听到这话后,却是不约而同地交换了一个眼神,在彼此眼中看到浓浓的惊骇。
此山并非人迹罕至的荒山,离城镇颇近,其中定会有猎户等隐者居住。
他竟问也不问一句,直接便要将整座山,连同其中住着的百姓,也一并烧光吗?
若是这样的人为天下之主……
有副将咽了下喉咙,一颗心悬了起来。
跟着这样的主君,几人的未来,似乎也可以预见了。
但眼下,又不得不硬着头皮安抚裴则逸:“殿下放心,此山不大,那贼人带着一个女童,又能跑多远?属下们定会竭力搜捕,将那父女二人的首级献与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