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雪之色,应当就如此盏一般吧。”
成帝颔首,笑意里多了一丝怀念:“正是。”
裴则桓听到“洛太师”三个字时,不着痕迹地瞥了裴则毓一眼。
裴则毓却神色不变,依旧甚至还噙着春风浅笑,极其坦然地与裴则桓对视。
“怎么了,皇兄?”
裴则桓收回目光,冷淡道:“无事。”
亭中裴元斓与成帝两人一唱一和,却让画舫里的众人有些摸不清头脑。
今日来的大多是些适龄的少男少女,对近二十年前的事,可谓是一无所知,自然也不知洛太师是谁,怎会突然提起他。
但成帝既已发话,也无人敢就此提出质疑。
裴元嘉虽对结果不满,却也只得按捺下来,等待剩下的评选。
第二环,比的便是水痕。
就在说话的这会空当,已有人的茶盏中浮沫消散,露出轻微水痕。
周苓小脸一垮,闷闷不乐地撇着眉毛;裴元嘉的面色也不好看。
是她们两人的茶盏出现了水痕。
随后便是洪燕儿和阮筝云。
周遭一时哗然,都有些不敢置信阮筝云会在此时出局。
阮筝云倒是洒脱一笑,干脆道:“是我技不如人。”
她早便预料到裴元嘉这一环会输,索性露些破绽,也让裴元嘉输得不那么难看。
但……
阮筝云眼底闪过一丝疑惑。
按照她对自己这位姐姐的理解,她应当是个中庸之人。
没想到阮笺云今日会不藏拙,竟是真要尽力争个高下出来。
现在场上最后还在坚持的,就是阮笺云和许令窈。
众人凝神屏息又等了一阵,最终还是许令窈败下阵来。
她定定望了自己泛出水痕的茶盏一会,才转头向阮笺云柔柔笑道:“姐姐当真技艺过人。”
眼见这一环赢了,阮笺云一直悬着的心才松了下来。
她吐出一口气,朝着许令窈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妹妹过誉,不过侥幸罢了。”
随着前两环胜负分晓,目前最有可能夺出魁
首的便是阮笺云。
只差最后的“茶百戏”一环了。
哪知成帝却迟迟不开始,迎着众人的目光,不紧不慢道:“朕忽然有个主意。”
“只看表面,未免有些不公平。”
他目光掠过裴元斓,话锋一转。
“不如增设一个环节吧。”
裴元斓接受到他的目光,眼皮微微一跳。
果不其然,下一瞬,成帝点了三个人的名字。
“太子,老四,卢进保。”
“茶百戏之后,由你们三人品尝这六盏茶汤,再分个优劣出来。”
“如何?”
第24章 赢家“还以为她真能夺魁呢”
成帝说完,亭中寂静了片刻。
裴元斓并未立刻应下,而是沉默数秒。
临时加上“品茶”这一环,明眼人都看得出是为了谁。
毕竟六人之中,属裴元嘉的茶种品质最优。
奈何以茶的口感作为评选的一环,也是合情合理,让裴元斓无法立时找出借口拒绝。
半晌,只得吐出一口气,沉声应好。
头顶无形的威压当即消散,成帝缓缓笑道:“甚好,那便继续吧。”
第三环,茶百戏。
顾名思义,就是以茶膏或清水在茶面作画,前朝多用清水,而大梁偏爱茶膏,以其青绿之色显衬茶的本味。
至于所作之画,多为花鸟虫鱼等文人偏爱之物,也有曲高和寡者,能从茶百戏中窥见其高洁志趣。
阮筝云画的是一丛清瘦挺拔的竹,横枝疏叶,青翠欲滴,寥寥几笔,便显出其凌霜傲岸的气节。
“‘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
“臣女愿效仿竹之气节,‘宁静以致远,淡泊以明志,’”
阮筝云话音刚落,画舫中便有人出声喝彩。
“好!说得好!”
近来朝中风气浮躁,追名逐利已为主流,冷不丁听到这么一句话,成帝心下甚慰,赞道:“不愧为阮相之女,颇有乃父之风。”
“来人,将朕御书房的文竹赐予阮家二姑娘。
阮筝云笑着谢过圣恩。
原本按照顺序,接下来的应当是周苓,但裴元斓仗着身份抢了先,迫不及待地将引成帝去看自己的茶盏:“父皇,看看儿臣的!”
只见盏中赫然是一朵灼灼怒放的牡丹,形容娇艳,即便以青绿为色,也丝毫不掩其国色天香之美。
裴元斓向来最得意的便是自己的画工,这次更是将一朵牡丹画得栩栩如生,纤毫毕现。
“这朵牡丹,便是儿臣。”
“儿臣为一国公主,自当为万民表率,身先士卒,显我大梁风范!”
牡丹为富贵之花,再看到眼前人比花娇的五女儿,成帝缓缓颔首:“甚好。”
从前娇纵天真的幺女,如今也能心怀天下,替他分忧了。
成帝喟叹一声,眼中慈爱之色溢于言表:“吾儿长大了。”
裴元斓喜滋滋地退下了。
多亏昨晚母妃替她想的主意,果然还是母妃了解父皇!
接下来周苓和洪燕儿都是本朝出名的文人画,画工志趣都算中上乘;倒是许令窈的画有些巧意,画了一只振翅欲飞的仙鹤,长长的喙中衔了一枝青松。
她朝着成帝盈盈一拜:“陛下寿宴在即,臣女以此画为言,恭祝陛下圣寿无疆,千秋万岁。”
成帝颔首:“你有心了。”
转头看向卢进保,卢进保当即明白,机灵道:“陛下,这是文渊侯府二房的许二姑娘。”
“文渊侯?”
“朕从前只听过他家大姑娘,二房的倒是头一次见。”成帝有些疑惑,随即释然道:“不错,也是个妙人。”
许令窈在成帝提到“大姑娘”时,眼底闪过一丝阴霾,此刻已经很好地掩饰过去,微笑着退下了。
能在陛下前面露个脸,她以后想要参加京城的筵席就要容易许多了。
这就是她今日抛下惠阳郡主,独自一人也要来参加斗茶的原因。
此时此刻,只剩阮笺云的茶盏未被评判了。
成帝将目光投向最末的一杯茶盏,随即目光一凝。
只见盏中只有寥寥几笔,勾勒出一座寂寥孤山。
若放在坊间,或茶客间私下切磋,这也已算是一副不错的茶百戏了。
但放在今日这般盛大的场合,显然就不够看了。
见过前面五盏美轮美奂的茶百戏,成帝面对这一盏堪称“简陋”的画作前,一时竟也有些失语。
他开始怀疑自己有无必要追加品茶的环节了。
在阮笺云的茶百戏亮相之后,周遭早已响起无数窃语。
“这是时间不够了吧?可惜,还以为她真能一举夺魁呢……”惋惜之情溢于言表。
也有人奚落:“活该,故作姿态忘记了时间,这都是她自找的。”
不管周围如何议论,阮笺云身影佁然不动,只温声道:“臣女冒犯,恳请陛下叩一下杯盏。”
成帝闻言,探寻地看了她一眼,抬手依言照做。
“笃”的一声轻响。
随即,众目睽睽之下,盏中青山如层层壁画般剥落,显出更为深远朦胧的轮廓。
竟是从原先的孤山,幻化成连绵浩荡的群山!
苍远寥廓,青绿磅礴。
层层热气自盏中逸散,如山巅云雾一般,缥缈轻灵。
一片哗然之中,阮笺云娓娓开口:“此山为儿媳家乡之景,也是今日斗茶所用茶种的产地。”
“儿媳听闻,此山前朝时,还仍是一座孤山,因其地势险峻,草木不生,为人避之,因此荒废。”
“而儿媳幼时,此山已为江南知名的茶山,更是因其特殊的壤土,连带周遭的荒山也被开发,采茶人每日劳作,来往山间,好不热闹。”
“儿媳百思不得其解,这座山还是原来的山,缘何会有如此之大变呢?”
“直至一月前进京,方解数年之惑。”
她顿了顿,迎上成帝饶有兴致的目光,微微一笑。
“原是时代之不同。”
“前朝金戈迭起,流民动荡,连生存都已不易,更何谈休憩呢?”
“而本朝自太祖皇帝来,便奉行休养生息之策,体恤民生。
“国泰民安,河清海晏,百姓丰衣足食,自然有闲情逸致研弄娱乐之事。”
“如此,此山被发觉,也是意料中事了。”
“儿媳管中窥豹,只觉这是百姓之幸,亦是大梁之幸。”
“故作此画,献与陛下。”
声音落下,亭中画舫皆是一片寂静。
成帝缓缓捋着自己的白须,神情肃然,不辨喜怒。
阮笺云垂首良久,才听那道威严的声音缓缓响起。
“老九。”
裴则毓从容道:“儿臣在。”
成帝抬眉,目光从阮笺云身上慢慢流过,意味深长道:“你娶了一个好媳妇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