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子璀璨,花灯灼灼,倒叫人一时分不清何为天上,何为地下。
“想去吗?”
阮笺云点头。
裴则毓轻笑一声,执起她的手,朝着制灯的地方走去。
到了地方,裴则毓去付制灯的价钱,阮笺云安静地立在一旁等他,目光不经意越过对岸。
下一瞬,双眼微微睁大。
她疑心是自己看错了,揉了揉眼睛,却见熟悉的倩影依旧立在对岸。
一身彤管色粉衫,发髻端正不失精致,不是阮筝云还是谁?
她身前立着一个男子,比她高出一头,背对着阮笺云,堪堪将阮筝云的身影遮去大半。
阮笺云默默观察了一会,隐约察觉到阮筝有些不一样。
比起往常端庄娴静的模样,她在那人面前似是活泼了许多,一时可怜兮兮地撒娇,一时做央求状,甚至还亲昵地扯扯那人的袖子,十足一副小女儿家做派。
“卿卿,你在看谁?”
鬼魅一样的声音蓦得在耳边响起,阮笺云吓了一跳,慌忙转头,正对上裴则毓幽深的眸子。
来不及解释,她下意识地也学了阮筝云,扯扯裴则毓的袖子,低声问他:“殿下,你可认得对岸那位男子?”
裴则毓瞥一眼她捏着自己袖口的手,决定暂且放过她。
目光顺着望过对岸,微一眯眼,道:“认得。”
这一看过去,便明白了阮笺云盯着那人看的理由。
恰巧此时,阮筝云抬眼,不期然与阮笺云的目光隔着一条河遥遥相撞。
她脸色霎时一白。
察觉到掌心的温度忽得降低,上官尧微一蹙眉,温声唤她:“阿弦?”
阮筝云僵硬地转过头,朝他勉强扯出一个笑:“师父……”
“……我看到我姐姐了。”
她眼睁睁看着两人一步步朝她走来,一时只觉浑身血液都在逆流,连骨缝里都透着冷意。
她会告诉父亲母亲吗?会阻止她吗?会让她与状元成婚吗?
一只大手忽得抚上她的背,一下又一下,轻柔中带着哄慰的意味。
“别怕。”
这话仿佛有魔力般,阮筝云心下也随之安定下来。
她定了定神,不避不闪,站在原地等阮笺云两人走过来。
—
“上官监正,”裴则毓与阮笺云并肩而立,朝那人微微颔首,“巧遇。”
“见过殿下。”上官尧简单回以一句问候。
阮笺云站在一旁,隐秘地打量着眼前的人。
方才还不觉,一但离得近了,才发现此人面容生得冷淡至极,眉眼凝了霜雪一般,给人一种非人的冰冷英俊。
就连穿的也是一身素白宽袍,满头青丝只用一根狼毫简单固定,除此以外,通身再无其他配饰。
裴则毓目光微微偏移,落到阮笺云身上,眼中是显而易见的柔情:“吾妻久不见其妹,想与阮家二姑娘叙叙话。“
他做出一个请的姿势:“不知监正可否行个方便。”
阮筝云闻言,不安地望了上官尧一眼。
上官尧轻轻一握她的手,颔首应了,随着裴则毓一道缓步往另一边去。
对岸本就人烟稀少,两人一走,此地便就只剩姐妹俩了。
眼前的人垂首不语,阮笺云也不催她,只静静站在一旁等着。
许久,阮筝云肩膀几不可见地抖了一下。
“姐……”
她顿了顿,又换了个称呼:“大姑娘。”
“求你,不要告诉父亲母亲。”
阮笺云敏锐地察觉到她嗓音里的颤意,蹙了蹙眉。
阮筝云在害怕。
她并不计较阮筝云的称呼,也向来不是个多管闲事的人,今晚过来,也是出于关心,想亲耳听她说些什么。
“好。”
见她应了,阮筝云顿时充满希冀地抬头,衷心地道了一声谢。
“你与他,是怎么一回事?”
阮筝云抿抿唇,一时不知从何说起:“说来话长。”
她脑中此时一片浆糊,只能想到什么说什么:“他是个很好的人……我,我不想嫁给状元郎。”
这番话说得没什么逻辑,阮笺云却一听就懂了。
看来裴元斓说的是真的了。
“你今日是独自带着侍女出来的吧。”注视着眼前人仓皇的小脸,阮笺云心软了一下,迟疑地伸出手,覆在她的手背上,温声道,“快些回去吧,不然夫人要起疑了。”
“我一直在皇子府,你何时想说了,便来寻我。”
两人间鲜少有这般温情的时刻,阮筝云怔忡抬头,望着她温柔的眼睛,忍不住又叫了一声姐姐。
与上次不同,阮笺云这次轻轻应了一声。
阮筝云眼圈蓦得红了,张开双臂抱了她一下,随即快步朝着上官尧的方向走去。
阮笺云站在原地又等了一阵,等到裴则毓回来了,两人才继续方才没做完的事,亲手制着莲花灯。
裴则毓手上不停,漫不经心道:“卿卿果真心软。”
阮笺云不知该作何回答,便摇了摇头,随即垂睫不语。
阮筝云是个好姑娘,她只是希望每个好姑娘,最终都能有一个好的归宿。
至于上一辈的恩怨,则与阮筝云无关,她是无辜的,自己不会迁怒于她。
见两人扎好了花灯,老板分别递来两张宣纸,两支毫笔,道:“二位可以写上自己的心愿,放入灯中。说不定花神娘娘一个心情好,便灵验了呢。”
阮笺云兴致勃勃,依言接过纸笔,凝神思索了片刻,随即提笔写了起来。
她故意用身子遮去了大半,不让裴则毓瞧见自己写的内容。
小心思没逃过裴则毓的眼睛,他低低笑了一声,目光落在手中的纸笔上。
随即伸出长臂,在老板惊异的目光中,松开了手。
宣纸薄而透,轻飘飘落在水面上,顷刻间便湿软成一摊纸泥,顺着漂流而下的花灯,一同消失在河流尽头。
第48章 心疼双唇微启,安静地任他施为。……
阮笺云写完,小心翼翼地将宣纸折了几叠,放进重叠的莲花瓣里。
她余光略过,不见其中有另一张纸的痕迹,心底有些疑惑。
但转眸见裴则毓神色如常,便以为他是将纸条放进底部了,于是不作多想。
她双手小心翼翼地托起这一盏莲花的底座,蹲下来,将它浮在一缕清波之中。
见它摇晃地飘了起来,又望了那盏悠悠飘荡的花灯许久,直至消失在她视野尽头,融入远处千百盏之一。
做完这一切,才呼出一口气,起身转向裴则毓。
夜色渐深,拥挤的人群已散去不少,花灯也大多被主人家收了起来,原本热闹喧嚣的街道上,一时只剩清亮洁白的月色,以及走在月光下的一对璧人。
阮笺云随口问道:“殿下许了什么愿?”
裴则毓双目平视前方,道:“国泰民安,河清海晏。”
纵然是意料之中的答案,阮笺云也还是不免有些失落。
她心底微微发酸,面上却如常地“嗯”了一声。
“卿卿呢,许了什么愿?”
阮笺云笑了笑,道:“与殿下相似,我另多了一条,愿外祖身体安康,四季平安。”
她骗了他。
其实除了外祖,她的愿望里还多了一个他。
裴则毓闻言,眸底闪过一丝晦色。
他目光不着痕迹地掠过妻子低垂的眉眼,步伐渐缓。
他也骗了她。
他根本不曾许下什么愿望。
这世上根本没有什么神佛,所谓信仰,也不过是痴人的自欺罢了。
他想要的,会靠自己的双手一一夺来。
可他不曾想到,她的愿望里,竟没有他。
想到此,唇角的笑意淡了三分。
夫妻俩各怀心事,直至回府前,竟都没有怎么言语。
裴则毓今晚为了灯会,特意比往日早些下值,因此将未看完的公文带回了家,回府后,先去书房批阅今日剩下的公文,留了阮笺云一人在卧房。
还是青霭问起,阮笺云才想起自己今晚没有用晚膳。
虽说吃了半个糖画,可终究不是饱腹的东西。
两人回来得晚,厨房的众人已经歇下了,此时再去,免不得要将人从暖和的被窝里再拽起来。
思及此,阮笺云索性叫青霭端些白日的糕点过来。
念着裴则毓也没吃,又嘱咐她另拿一些,送去书房。
青霭的糕点送到时,裴则毓正在为公务忙碌着。
好不容易休憩片刻,抬手捏了捏山根,裴则毓睁开眼,案上那一盘糕点便映入眼帘。
他盯着糕点看了许久,记忆里忽得回忆起当初阮笺云亲手做的那一盘龙井茶糕。
清冽微甜的口感仿佛萦绕在舌尖,她的手艺自然是无可挑剔,只可惜……
他目光沉沉,在糕点上凝了一息。
随即起身,朝着小厨房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