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时正值食鼎阁生意鼎盛之际,厅堂来往人流众多,陈玉韬才得意不久,众目睽睽之下便被人落了面子,脸上难免有些挂不住,想也不想便呛了回去。
再后来,就闹到了刑部。
张家死咬着不放人,想来背后少不得靖远侯府的示意。
阮玄听完,向来八风不动的面色已微微发沉。
都怪后院那个蠢女人。
若非她擅自主张,非要带着筝儿去靖远侯府赏菊,惹得众人议论相府预备与靖远侯府结亲,还会闹出今日这摊子事吗?
还有那个陈玉韬……
之前看此人,虽文章为人上尚有些稚嫩青涩,但到底也有些可塑之才。
原以为,是个可堪雕琢的,不想竟如此沉不住气,令人失望至极。
又是接见状元郎,又是赴侯府赏菊,但一女无二嫁的道理,如此既要又要,连带着相府的名声也遭人诟病。
思及此,阮玄无意识地攥紧指骨,心中思绪万千。
眼下陈玉韬是断断留不得了,莫非……只能选靖远侯了吗?
但他转念一想,成帝因着宫中阮贵妃干预立储一事正发怒着,此时若出事端,难免迁怒相府。
而靖远侯府向来以中庸立世,从不涉党争,家世清白,若与他们结亲,想必也会打消几分上面的疑虑。
靖远侯次子那小子虽是个不堪大用的草包,但筝儿的家世摆在这里,想必他也不敢……
如此想着,正欲开口询问裴则毓的意见,余光不经意一瞥,忽得发现了从方才起就一直垂首不语的阮笺云。
不着痕迹地蹙了蹙眉,开口道:
“……你妹妹今日没用晚膳,你去看看她,给她送些吃食吧。”
开口时方觉惊异,他竟不知该如何称呼自己的大女儿。
自己这个女儿回京许久,他还从未叫过她“笺儿”,也不曾问过她的小字,是以开口时,方才觉得生疏。
索性便直接省了“称谓”,以“你”代称。
阮玄初开口时不自然的停顿自然没逃过阮笺云的耳朵,她内心觉得好笑,面上却不显,只起身应道:“是。”
这还是除去初见的问候,阮玄今晚同她说的第一句话。
想也不用想,不过是为了支开她的借口罢了。
正要离席,手腕却忽得被人拉住。
下一瞬,裴则毓的声音响起:“吃食自有下人去送,若要看望小姨,便是用完晚膳也不迟。”
“岳丈大人,可否让我妻留下?”
他方才便注意到了,阮笺云似是不爱相府的菜式,又或者心不在焉,用得极少。
一顿饭没吃多久,又被使唤去给妹妹送饭。
同样是亲生骨血,缘何对另一人如此关切,对她却如此漠视?
而且,接下来的话,他也不觉得阮笺云有什么听不得的。
这是她关爱的妹妹的事,她有权利知晓。
阮玄似是没想到裴则毓会为阮笺云说话,眸中闪过意外之色。
他探究地注视了裴则毓片刻,目光转而又移到阮笺云身上,并未轻易松口。
阮笺云初被他拉住时还发怔,此时听完那人的一番话,心下不由一热。
她自己都不在意的事,不想有人却看在眼里,还愿替她鸣不平。
但她实在没兴趣再看阮玄那张陌生又熟悉的脸,便安抚地用指腹轻勾裴则毓的掌心,柔声道:“不要紧的,殿下,我已大概饱了,妹妹不适,我心难安,还是让我去看看好了。”
裴则毓没关注阮玄的动静,而是望向阮笺云的眼睛,见她目光真诚清凌,不似作伪,方才松手。
阮笺云朝着二人敛衽一礼,便转身离去。
见她身影消失在抄手游廊,阮玄才收回目光,转而投到裴则毓身上。
“殿下对小女,似乎很是爱重。”
裴则毓淡淡道:“她是我妻,毓自然珍重非常。”
得他如此回答,阮玄不动声色地垂下眼,将目光收回来。
那便好。
先前临时将阮笺云替嫁出去,还以为裴则毓会不乐意,不承想阴差阳错,两人如今倒是相处得颇为融洽。
从裴则毓几次三番为她出面来看,这份爱重也不似作伪。
他这厢沉思,裴则毓那边却是开口了。
“倒是岳丈大人,对令爱似乎有些疏于关注了。”
裴则毓向来说话委婉含蓄,对阮玄这么不留情面,还是头
一次。
还是为着阮笺云鸣不平。
阮玄眸光加深,半晌,颔首道:“臣谨遵殿下教诲。”
“教诲算不上,只是手心手背,不愿见岳丈大人厚此薄彼罢了,”裴则毓不欲在此过多纠缠,转了话题,“岳丈大人支开笺云,可是有话要与毓说?”
提到正事,阮玄神情顿时肃穆起来。
两人也已用得差不多了,便移步书房,待下人将茶水上好后,阮玄便摈退左右,将门窗俱关紧,将方才心中所想述与裴则毓听。
“……便是如此。”
裴则毓便是他在宫中的眼线,他需要通过裴则毓,知道成帝的动向。
怎料裴则毓听完,沉吟片刻,不谈宫中如何,反对他提起另一件事。
“今夜靖远侯府门口,毓遇见了太子殿下,似是陪同侧妃而来。”
……太子?
身为浸淫朝廷多年的政客,阮玄敏锐的政治嗅觉让他察觉到了一丝不对。
靖远侯府向来不涉党争,对诸位皇子也是采取能避则避的状态,为何今晚这么巧,太子会出现在侯府门口?
难道,真的只是为了陪侧妃吗?
裴则毓知道阮玄心中在想些什么,便提醒道:“靖远侯年轻一代,并无可独挑大梁之人。”
老靖远侯已经老去,长子的孩子却还未长大,门第衰微,似乎已成不争的事实。
电光石火间,阮玄想通了一切。
他骤然抬头,颇有深意地望了裴则毓一眼。
此子比当初他想象的,还要更聪明一些。
但……
他喜欢聪明的人,却不喜欢太过聪明的人。
裴则毓平静地回视他,甚至勾了勾唇角。
若想逼阮玄放弃与靖远侯府结亲,便只能由他暴露一些。
靖远侯长子显然不想接受既定的现实,便只能另辟蹊径,打破从前的戒律,向未来最可能登上皇位的一脉投诚,来保全日后不会下滑的地位。
毫无疑问,他选的是太子。
虽还没有证据可以证明,但单这一条,便足够阮玄放弃靖远侯府。
“若果真如此……”阮玄沉吟片刻,抬头望向裴则毓,“殿下心中,可有合适人选?”
裴则毓今夜都在等他这句话。
微微一笑,吐出一个名字。
第59章 装醉咕哝地叫了一声“卿卿”
从相府出来,已是夜幕低垂,月挂柳梢。
长街寂寂,左邻右舍只剩盏盏灯火,安静地照彻着一辆马车,以及站在门车前的一对男女。
裴则毓的影子被拉得很长,他掀开车帘让阮笺云先上去,自己却没有上车的意思。
望见阮笺云疑惑的眼神,便笑了笑,道:“我身上有酒气,恐熏到卿卿。”
他日常虽不饮酒,但今日是端午,饭桌上少不得要斟几杯雄黄酒暖暖身子。
更何况与岳丈同桌,共饮是躲不去的。
车厢虽大,但空气到底不流通,他索性便自己走回去,也好在寒风里把一身酒气消去。
下人在门口打着灯笼,阮笺云靠在车门处看得分明,裴则毓眼尾泛红,连两颊也是不同往日的苍白,隐隐透出几分血色来,一看便是醉了的模样。
她的确不喜酒气,但更怕裴则毓醉了,一个人回去的路上出了意外,于是便道:“不妨事,殿下上来吧。”
说着,伸手去牵他。
裴则毓饮了酒,脑内思绪难得有几分昏沉,便也没有反抗,乖乖顺着她的力道上了车。
随着他进来,车厢内酒气骤然加重。
不过这酒气混合了裴则毓身上原本的桃花香气,倒也不似寻常那般俗臭难闻,叫人还勉强能接受。
裴则毓上车后便阖上眼,静静靠在车厢一侧。
阮笺云见此,以为他是嫌车内颠簸难受,便也安静地坐另一侧,不去闹他。
两人都各自静坐着,过了一阵,阮笺云都误以为他已经睡着了,车厢里却忽地响起了裴则毓的声音。
“卿卿今日,见到太子了吧。”
他声音平缓,咬字清楚,阮笺云险些以为他根本没醉。
然而看过去,却见那人依旧是方才的姿势,紧闭着眉目,一动不动。
她静默了片刻,轻声应他:“是。”
裴则毓闻言,倒没什么太大的反应,只是从鼻腔里懒懒“嗯”了一声。
他薄唇微启,似是咕哝般呓语了一句。
“卿卿骗我……”
尾音弱而浅,随着重新紧闭的双唇被封缄在口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