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则毓的公廨布置得十分简单,甚至可以说是简陋了。
除了大理寺统一的陈设之外,便只有一张桌,两把椅,和地上摆着的一只冰鉴。
清清冷冷,空旷单调。
阮笺云不由得回想起最初成亲时,将卧房有关婚礼的装饰都去掉后,雪洞一般冷淡的模样。
她还从未见过有人会将卧房布置得这么光秃秃的,连一丝生机都没有。
心头觉得可爱,唇角便不自觉勾起。
目光转了一圈,最终还是回到了裴则毓身上。
说起来,她好像也从来没见过裴则毓处理公务时的样子。
府里的书房是属于他个人的领域,除了那次为着阮筝云有事相求,其余时间,阮笺云都是很自觉地从不涉足的。
裴则毓在工作时,与往常的模样有些不一样。
惯常舒展的眉眼,会在批阅公文时微微蹙起,显出一份冷厉与凝重;薄唇抿得平直;连眼神都专注平静,不容侵犯。
阮笺云视线下滑,落在他的衣裳上。
本朝官服,是依据职责划分。
裴则毓身为大理寺卿,官服为赭红色方领,衣袍下摆绣有瑞兽獬豸的纹章,腰间用一根玄色绅带收束,脊背笔直,更显他肩宽腰细,身高腿长。
他平日下值,都会将官府在大理寺换下,从未直接穿回家中过,阮笺云还从未见过他穿这般鲜艳的颜色,更衬得面白如玉,矜贵清隽。
不得不说,穿官服的裴则毓,不知为何比往常看起来更吸引人。
咦?
阮笺云目光上移,注意到了他的领口。
怎么领口的扣子没系好,被解开了两颗?
裴则毓不是大意之人,因此绝无可能是早晨穿衣时忘记系了。
从前在闺阁中时,青霭鬼鬼祟祟跟她讲过一些妻子是如何辨别丈夫有没有在外偷腥的,其中,“衣襟不整”就是一个很典型的细节。
阮笺云摇摇头,被自己胡乱的揣测弄得哑然失笑。
这种事发生在除了裴则毓以外的任何人身上,她都相信。
别看裴则毓待人一向温和,令人有如沐春风之感,但熟悉之后,就会发现,裴则毓温柔的底色是疏离。
正是因为不在意,才可以对所有人都做到温柔。
这会子功夫,裴则毓已经将公文都批阅完了。
将笔搁下后,抬头恰巧望见阮笺云坐在他斜对面,正垂着眼睫无声地笑。
“卿卿在笑什么?”
他冷不丁地出声,把阮笺云吓了一跳,她闻声转头看去,“啊”了一声:“殿下忙完了。”
“嗯,”裴则毓颔首,“走吧。”
眼看裴则毓绕过桌案,就要迈出公廨的门,阮笺云见他是真的没意识到,便叫住了他。
“殿下。”
她走上前去,与他隔着一臂的距离,伸手将他领口的扣子系上。
“您的衣襟乱了。”
第66章 洞悉掩藏了一颗不安的心
夏风穿堂而过,夹杂了她身上独特又清淡的香气,温柔地迎向他。
待她系上扣子站定,裴则毓才想起了这桩事,有些不好意思地轻咳一声。
“午后有些闷热,就解开了两粒。”
阮笺云点点头,关心道:“可是冰鉴没冰了?”
裴则毓摇了摇头:“有,只是没想起罢了。”
“你来了,才想起来库房里还有这个。”
下午忙得脚不沾地,他哪有心思去想得起来这个?
甚至是下属出言提醒,他才意识到自己额上全都是汗。
想到这里,裴则毓忍不住后撤一步。
就算汗干了,也怕残留的汗味熏到她。
阮笺云闻言,弯了弯眼睛。
她心情十分愉悦,为了不叫裴则毓看出来,便换了话题:“从前怎么不见殿下穿官服回府?我瞧着别人好像都是直接穿着回府的。”
裴则毓垂眼看了一眼自己身上,有些无奈地蹙着眉,道:“太艳了,我不习惯。”
大理寺伙食清淡,俸禄清贫,桩桩件件,这些他都不觉有何问题。
唯独这一身赭红色的官袍,最让他头疼。
他平日里,惯穿的都是些清淡颜色,打开衣橱,和阮笺云惯穿的十分相似,甚至有些穿出去,都会被人误认为是夫妻二人专门定做的。
裴则毓今岁虽才及冠,但他从未将自己与京中的“五陵年少”之辈划上过等号,更下意识地认为,艳色是适宜年轻人的颜色。
他从未有过少年心性,自然也不会去穿少年人的衣裳。
阮笺云“啊”了一声,颇有些遗憾道:“是吗?可我觉得殿下这身极为好看呢。”
骤然被这么直白地肯定,裴则毓一时有些怔忡,随即回过神来,指骨抵在唇边,轻咳一声:“好。”
“我以后都穿着它回府。”
他总归不会一辈子都穿着这件官袍,哄哄她也未尝不可。
阮笺云闻言一怔,随即唇角不自觉翘起,只觉得面前的人分外可爱。
她明明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想单纯地夸他一下。
但她到底也没有出声解释,毕竟裴则毓穿官袍的模样确实很养眼。
因着阮笺云是坐马车来接他的,裴则毓便将绝影交给了时良,让他牵着回府。
两人并肩走到门口,先后上了马车。
帷幕落下,阮笺云便开门见山:“殿下,您要去西南吗?”
她知道此事,裴则毓并无意外:“四皇姐告诉你的?”
“陛下催得很急,而且吴廷金死得蹊跷,务必要去一趟。”
他以为阮笺云是在担心,于是伸出手去握住她的手,承诺道:“放心,我会努力赶在乞巧节前回来。”
乞巧节,家家户户夫妻都会成双入对地上街游玩,他不在,恐她一个人寂寞。
阮笺云没跟上他的思路,一时有些懵。
好端端的,怎么突然说到乞巧节了?
但她没放在心上,只是点点头:“那我回去帮殿下收拾行囊。”
“不必,”裴
则毓摇首,道,“东西不多,让时良收拾便是。”
若是寻常公办出使,沿路都会设驿站。外派的京官,大多是京城人士,自小娇生惯养,睡不惯条件艰苦的驿站,便会选择在相邻郡县的官府下榻,整顿车马后再继续出发。
但既答应了她早些回来,裴则毓便二者都不打算采纳,轻装上阵。
若是尽全力赶路,应当能将行程压缩到往常时间的一半。
阮笺云也不熟悉他事务,远不及跟了他十数年的时良利索,自然没有反对意见。
回府后,裴则毓先去净房沐浴,才出来吃的晚饭。
进去之前,交代阮笺云不必等自己。
他被公文耽搁了一阵,两人回来的时间本就比正常下值晚了,若再耽搁,怕妻子会饿得难受。
但阮笺云不饿,也不急着用膳,便叫青霭端上来一碟糕点,倚在小榻上,一边慢慢吃着一边看书,等裴则毓出来。
从前不觉得,但自从习惯与裴则毓一起用晚膳后,便觉得吃饭一事,还是两个人一起吃更有食欲。
裴则毓也没有叫她久等,不多时便推开了净室的门。
袅袅白雾裹着热气,从净室里蒸腾而出。
夏季暑热,裴则毓也换了更轻薄的袍子,只随意在腰间系了一个结,露出大半胸膛,以及延伸向下,没进浴袍的隐隐肌理。
阮笺云抬头,便猝不及防地看见了他袒露的胸口。
即便两人有过一段时间不短的同塌而眠,但那也都是吹了烛灯之后,黑漆漆一片,只能感受到身边人温热的鼻息,她还是头一次这么坦诚地见到他的身体。
她险些被口水呛了嗓子,掩饰般地起身要去叫厨房上菜,行走间却不小心拂落了小几上的书。
裴则毓此时已经走到了她面前,先她一步弯腰,捡起了地上的书。
阮笺云猛地睁大眼,来不及伸手去接过来,就见裴则毓目光不经意地略过书页,随即一凝。
——坏了。
她心中一时只剩这个念头,身体僵硬,默默懊悔着自己方才的鲁莽。
时间仿佛静止了般,她维持着僵在原地的动作,眼睁睁看着裴则毓垂下眸,开始阅读书上的文字。
两人皆一言不发,屋中一时只能听到书页翻动的声响。
良久,裴则毓才轻笑出声。
他合上书,将它搁回案面,一双含笑的眼睛才移到她早已绯红的面孔上。
“从前不曾涉足,今日一见,《女戒》果真不同凡响,发人深省——”
“也不怪卿卿手不释卷了。”他刻意在“手不释卷”这四字上咬得重了些,如愿看到面前人愈发通红的双颊,“多情女与薄情郎的故事,的确耐人寻味。”
随着他一个字一个字地吐出,阮笺云的头也一寸寸垂得更低,甚至都快贴到胸口了。
她滚烫着两颊,甚至不敢抬头看他的眼睛,心中悲鸣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