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了一阵,人便陆陆续续地来了许多。
六皇子前阵子已经完婚,当初选秀一事闹得颇不光彩,是以皇家只想赶紧将人娶回来,这样即便日后东窗事发,也有一个“早有婚约”的说辞,将那日两人的荒唐掩饰成“两情相悦下的情难自禁”。
裴则逸一身金滚边的靛蓝衣袍,眉眼间看起来神采飞扬,容光焕发,丝毫不见之前在大殿上的狼狈模样;许令窈依偎在他怀里,一身胭脂色的精致宫装,更衬得面若含春,人比花娇,一颦一笑间,俨然多出了一种不同于往日的妩媚风情。
今日来的众皇族之中,唯有他与裴则桓二人身份最为尊贵,因着年岁小的缘故,便坐在了裴则桓的下首。
因是新妇,许多人还不曾见过许令窈的模样,纷纷怀着攀附的心思来同她寒暄讨好。
许令窈从未被如此众星捧月对待过,一时有些受宠若惊。
她一边不甚娴熟地应对这些奉承,一边眼睛不自觉地朝下首看去。
她看见昔日熟悉的敌人——黄萱和许令绾,都坐在离她十分遥远的地方。
今时不同往日,两波人坐得一高一低,离大殿的正中一远一近,其中隔着的,已是无数颗身家各异的脑袋。
从前她跟在许令绾身后赴宴时,坐的永远是靠近门边的位置,冬日里动辄有人进出,灌进来的冷风都会叫她皮肤上冒起一层细密的疙瘩。
还有那个令人厌恶的黄萱,每次都要与许令绾坐在一处,即便她堵住耳朵,也还是会有无数鄙夷的闲言碎语传进来。
“居然也邀请她了?可笑。”
“可是又硬要跟着你来的?当真是不知羞……”
但今日,她坐在这里时,却完全听不到下面人说话的声音。
原来,坐在这么高的位置上,是听不见那些带着恶意的奚落的。
周遭只有无数恭维之声,或谄媚,或逢迎,毫无意外,是来向年轻的六皇子妃道贺。
一股快意在心中油然而生。
许令窈望着下首那两颗熟悉的脑袋,变得那么小,那么不具体,一时忍不住轻笑出声。
“在笑什么?”
一只大掌熟练地揽过她纤细的腰肢,男人混杂了酒气的气息扑面而来,在她耳边响起。
遐思猝不及防被打断,许令窈一怔,随即不着痕迹整理好表情,保证自己抬头时,从男人角度看到的是最温柔恭顺的脸。
“没什么,只是很开心殿下愿意带臣妾一道来赴宴。”
“这有什么,”裴则逸往嘴里扔了一颗葡萄,漫不经心道,“你我夫妻一体,自然应当一同前往。”
许令窈抿嘴一笑,朝着上首努了努嘴,在裴则逸耳边悄声道:“殿下瞧,太子殿下便没有陪侧妃一同来呢。”
“在臣妾心里,这点,太子殿下可远不及殿下做的好。”
裴则逸向来最讨厌别人拿他与太子相提并论,可若是比赢了,那就另当别论了。
许令窈这番话恰好击中了他的爽点,他朗笑一声,也不顾还有旁人在场,就一把将许令窈拉
进怀中,狎昵地咬着她的耳垂道:“说得好,本皇子今晚回去,便重重赏你。”
许令窈听出他说的是床上那档子事,面色不由一僵,随即又立刻恢复了那副无懈可击的笑容,娇羞地小声嗔道:“殿下……”
然而心底却是无限厌恶,腰肢往前移了几寸,不着痕迹离开他的掌心。
初次是她存心勾引,裴则桓也被下了药,便也罢了。
可成亲当晚,他的粗暴和鲁莽,以及在床上犹如野兽般的行径,都叫她打心底害怕,几欲逃离。
更何况这人还重欲,一日一次,远远不够。
她被折腾得身体遍布青紫,浑身上下没一块好肉,奄奄一息泡在浴桶里时,连伺候她的嬷嬷都忍不住倒抽一口凉气。
然而纵是心底再几欲作呕,面上仍是一副娇羞小意的表情,惹得裴则桓心尖痒得紧,又是与她好一番耳鬓厮磨。
阮贵妃坐在两人对面,将夫妻间的互动尽收眼底。
见儿子一副被迷得神魂颠倒的样子,不由额角青筋暴起,死死咬住后槽牙。
这个狐媚子!
阴毒的目光从许令窈身上,忽而转到了下首的阮笺云身上,随即勾起唇角,露出一个满含恶意的笑。
第69章 追忆这就是对她当初不选自己的惩罚。……
不多时,众宾客已来齐了。
出乎意料的,相府来的只有阮筝云一人,她见到身边坐的是阮笺云,神色也是十分惊喜,悄悄在桌案下伸出小指,与她勾缠玩闹。
阮笺云抿着唇浅笑,陪她浅浅嬉闹了一阵。
“怎么不见上官监正?”
听出她有意取笑,阮筝云有些赧然地笑了笑,道:“他昨日说天象有异,怕错过观测,便同陛下和皇后告了宴饮的假。”
“哦——”
阮笺云拉长声音,意味深长:“还未成婚,便将人家的行踪洞悉清楚了,若成了婚,可还了得?”
阮筝云再也听不下去,作势要去捂她的嘴。
正玩闹间,忽听殿门传来一道尖细的嗓音唱道:“皇上,皇后,太子驾到——”
两人闻声便立刻停了手,阮筝云更是即刻恢复成平日典雅娴静的闺秀模样,速度之快,令阮笺云叹为观止,一时不察,唇边泄出点笑意。
随即,她便感到有一道目光落在了自己的头顶上。
因着成帝还未叫平身,众人便都起身躬身而迎,她低着头,不知那目光的主人是谁,余光却能看见一片墨色的衣角。
衣角上金线蟒龙四爪尖利,怒目如珠,栩栩如生,似要攀九天而上。
她心中“咯噔”一声,然而不敢妄动,只能维持着原先的姿势躬着身子。
“今日是喜日,不必拘束,都快起来吧。”
成帝发话,众人便立起身来,齐声应道“谢陛下”。
阮笺云直起身来,正好面前之人一瞬对上目光。
那人眉目冷沉,端方肃穆,一双菱形的眼睛不带任何情绪地望向她。
然而只一瞬,便错开目光,如同只是朝着阮笺云这一侧的宴席扫了一眼而已,稳稳跟在成帝身后,在裴则逸的上位落座。
人齐开宴,大殿中恢复方才欢乐的气氛,觥筹交错,数不尽的人接连不断地朝上举杯敬贺,说着花团锦簇的恭祝之词。
这样的场景阮筝云见过太多,早便觉十分无趣,正想悄悄与阮笺云咬耳朵说些悄悄话,却见身侧之人手指紧紧攥着酒盏,目光并无焦点,眼角眉梢俱凝着一股凝重之味。
她见状有些担心,便在桌案下悄悄勾了勾阮笺云的手指,轻声唤她:“姐姐?”
思绪猝不及防被这一声“姐姐”拽回,阮笺云回过神来,看到阮筝云正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担忧之意几乎要从那双眼里满溢而出。
她心下一暖,在案下轻轻拍了拍妹妹的手背,低声道:“没事,我只是想起殿下了。”
阮筝云了然,九皇子离京远赴西南已是一月前,这么长时间不见,难免阮笺云会思念他。
她道:“姐姐可给殿下寄过书信?”
阮笺云摇了摇头:“一封书信要从京城寄到蜀中,恐怕也需要近一月的时间了,届时他也恰好启程回京了,何必多此一举。”
话虽是这么说,心里却到底还是遗憾的。
虽然她向来很习惯独处,然而府中少了那个人时,却总觉莫名有些寂寞。
有一日傍晚,她习惯性地抬头看向滴漏,算算时间,裴则毓也快到家了,便叫厨房准备传膳。
然而吩咐完才想起,裴则毓远在西南,距京城隔着万重山水。
心里不知何时,已经住进了另一个人,并且还住得很习惯。
裴则毓走时,还是莲苞含露,荷尖初立,此时殿外却已是芙蕖满池,亭亭净植。
清香悠远绵长,顺着晚风送进殿中,芙蕖池中有渔女泛舟而歌,歌声曼妙清越,咬字如含珠滚玉,令人心驰神往。
成帝坐在最上首,听着这歌声,模糊的记忆里忽得浮现出一个故人。
幼时,也有这样一个女孩,坐在御花园的芙蕖池中,操着相似的南音,给他和阮玄唱着清甜的歌谣。
然而斯人已逝,徒余万千追忆,随着岁月水一样地流走。
他忽得生了些恼意,恼那人的不知好歹,也恼阮玄不曾好好待她,叫她还在大好年华便香消玉殒。
若她当初选择自己,何至于落得今日这个地步?
他会力排众议,保她入主中宫,他们的儿子必定是太子,女儿必定也会成为最受他宠爱的公主,而不至像如今这般,孤身一人,长在乡野十余年。
这样想着,心里忽得生出一抹快慰来。
夫君丧妻未满一年便娶了新妇,父亲辞官归隐,女儿无家可归。
这就是对她当初不选自己的惩罚。
余光忽得闯入一抹明艳的鹅黄,他顺着那抹鹅黄望去,便见阮贵妃容貌娇艳,如一朵灼灼怒放的芍药花,正欢快地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