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灼的肤色向来苍白,纵然是白日,风一吹扬起满地的落花,他的神色亦森森然,犹如男鬼一般,那双眸死死钉在我身上,像是被我害死成了,不寻我报仇便会不得善终的恶鬼。
叫我觉得被这风吹得后脊发凉。
我垂眸,看着他脚下冒出黑漆漆的淡烟,正缓缓往上,他脚下的落花都因这黑烟枯萎了。
这是段灼身上的魔气从脚下倾泻而出。
我骤然觉得,眼前这少年,与我当初所见的魔尊竟然有几分像。
却也并非是容貌,只是这般乌黑的眼眸,危险的神色,高大而健硕的体魄,几乎一模一样,且都透露着隐约的魔性。
我道:“并非此事,我想问的是你母亲之事,你可还会因此伤心?”
我这样的问题与往他心口上捅刀子有什么区别?
不仅是我这么觉得,就是从段灼逐渐变得失落的神色中,我也能看得出来。
他沉声道:“自然会伤心。”
他抬起那双伤心的眼,他看向我,亦在探究着我。
他问:“若是旁人提起师尊的父母,师尊可会伤心?”
段灼的声音回荡在寝殿中,他的神色仿佛在与我说,他觉得自己与我同病相怜,可为何我会问出这般叫他伤心的问题。
我道:“若是在百年前,旁人与我提起,或许我会伤心难过,如今百年后,我却并无别的感觉。”
我心中有一种,万事既定之感。
百年之前,得知爹娘仙殒,我还能日日梦见他们鲜活的模样,梦见如往常一般的生活画面,还期盼着他们某一日能够活着回来。
过去了近百年的时间,我知晓他们不会再回来了。
我对段灼说过许多假话,至少方才所言是真的。
段灼却道:“弟子知错。”
我道:“你何错之有?”
段灼却不说话了,只是低着头,他似乎在听完我的话后,后知后觉自己的行径有些冒失。
他道:“弟子不该说这些。”
我道:“我派人去调查过,你母亲并非魔尊所杀,而是他的侍妾所杀。”
可我心中却在想,是侍妾所杀还是魔尊所杀又有何区别,毕竟这些侍妾都是他爹的侍妾,若是后宫中只有他娘一个人,又怎会发生这些。
段灼微微一顿,又与我说:“魔尊并非是我的父亲。”
段灼提起魔尊,那双如幽深潭水的眼眸中像投入了一两颗小石子,荡起了层层恨意浓稠的涟漪。
我以为段灼是恨他入骨,故而不想承认他这个爹。
纵然是不想承认,但他与魔尊始终血浓于水,无论魔尊做了什么,他都是他血脉上的父亲,这是无法更改的。
魔尊是我的仇人,他杀了我爹与我娘。
段灼于我而言,便是仇人之子,正因如此,我往后要想杀了段灼才会毫无负担。
凡人尚且都有“父债子偿”一说,仙与魔之间的纠葛亦然。
三界众生皆道,这世间的因循果报,便是如此。
这也是仙之常情。
而魔尊与段灼的母亲凌月间,却也见不得多少真情。
有仇恨在,凌月不会多爱魔尊,而魔尊比起凌月亦更爱自己,他们二人之间的感情,苦痛更多,也不过是强扭的瓜。
我想若是我喜欢一个人,但他并不喜欢我,我便会放手,他既不喜欢我,在一起也是浪费时间,还会伤害我自己。
一直以来我都是羡慕我爹娘的感情的。
他们在一起千年,感情还是很好,我想,若是有朝一日,我有了心爱之人,我亦希望我与他能够像我爹娘那样,相伴千百年。
我并未多问,段灼亦并未多说,他只对我道:“多谢师尊关心。”
想来他是觉得我专门去调查他母亲的事情是在关心他,其实并非如此,我只是有些好奇,甚至还拿他当了挡箭牌。
虽如此,我还是正色道:“我是你师尊,关心你也是无可厚非的。”
段灼不语,看向我,他的眼神中带着淡然的忧伤,还有些星星点点的希冀光亮,像是狗看主人的神色。
我向来喜欢他这样的神色,叫我这做师尊并不称职的仙亦有一种作为师尊的满足感。
他不再说话,我也并未再继续这个话题,我与他之间又是一副师徒之态。
我这才又说起,唤他来要说的事。
我道:“今日唤你来,是为了过几日去雁山镇的事。 ”
段灼不解:“师尊……为何带我去?”
想来段灼也知晓自己在修行方面并无比常人突出之处,他与我一起去,非但帮不上忙,说不定还会添乱。
我道:“这次需隐藏身份,只有你……”
只有他没有半分修为,不用隐藏身份也没人看得出他是神仙的弟子。
话虽然难听,但这个理由比较中肯,毕竟整个碧水瑶台,只有段灼没有灵力。
别的弟子多少有些灵力,但若是灵力太弱,或是修行太浅薄,便不能很好的将灵力隐藏起来,而段灼在这方面便具备天然的优势。
“且你又是个妖族,可以让妖放松警惕。”
段灼的模样有些失落,沉默了好一会儿后道:“我知道了,师尊。”
我与他说了一下事情的经过,及一些信息点。
我道:“今日我让你来,是为了将屏气之术教授于你。”
段灼微微颔首:“是,弟子一定认真学习。”
别的不说,段灼在修行方面比许多弟子都认真,想来我教上几次,他便能学会了。
我道:“你先与我说,从方才我说的几个点中,你可有发现?”
他听完后道:“想来是镇中相识之人所为。”
这些女子并未反抗,我首先想到的便是熟人所为。
而今我与段灼有着同样的想法,我道:“虽无灵力,可到底脑子是好用的。”
段灼闻言指尖微微一动,像是六神无主般垂眸往旁边看,神色却又不知落在了何处。
他再抬眸看我,苍白的脸,微微泛红。
我觉得莫名其妙,便问:“为何脸红?”
段灼垂眸轻声道:“师尊夸我。”
听闻此言的我鸦雀无声。
我前半句骂他是废柴,只有后半句夸了他,不过看来,他只将后半句听进去了。
我不经心道,还是段灼这样的小孩好哄,纵然你如何打他骂他,就是顺手丢一颗孩童都不吃的糖在地上,他捡了吃进口中,都会觉得心头甜滋滋的。
我道:“你再听听前半句。”
段灼微微思索后,道:“前半句是实话。”
我:“……”
见我不说话,脸色也不大对劲,段灼又觉得自己说错话了,便又与我认错道:“弟子知错。”
我:“错在何处?”
第36章
“错在……”
段灼只说两个字,显然他不知自己错在哪里,我这个做师尊的脸色难看些,他便会下意识认错。
我实在是看不下去了,便道:“若是下一次不觉得自己错了,那就不要认错。”
段灼并未说话,他垂眸,我以为他正在思索着我话中的含义,谁知下一刻他抬眸看我,眼泪滚滚而出。
我:“……”
改日我一定要问问与他同住的弟子,他究竟是不是这般爱落泪的妖。
晶莹剔透的眼泪如挂在他的脸颊上,正如川流不息的河流,缓缓流淌着。
他声音有些哽咽:“弟子知错。”
段灼认错,可我见他的神色,分明觉得自己委屈极。
我这才明白,他似乎理解错了我话中的含义。
以我的性格,若是有人理解错了我的意思,我是懒得解释的。
这也是我与别的仙相交甚少的缘由。
人与人,仙与仙的想法本就不同,如何能做到意见相合又能够相互理解呢?
但是段灼不行,他好歹是我的弟子,我尚且还存在一些师德,至少不能叫他误会我。
回想前几年在林中遇见他正独自练习着如何说话,如今不能够正确理解我话中的含义,我也能稍作体谅。
我道:“我并非此意。”
“错的时候便可认错,若是并无错,便不必认错,你在我面前亦然。”
段灼点头道:“弟子明白。”
可下一刻他又道:“弟子知错。”
我扶额:“又错在哪儿了?”
段灼道:“误解师尊。”
我道:“无事。”
这点确实是他错了,我也并无异议。
他将脸上的泪擦干后,缓和了一会儿,我道:“今日我便开始教你屏气敛息之术。”
我道:“你去将庭院中的落花扫尽。”
段灼随着我的目光看向庭院外,点头答道:“是。”
修炼之事在殿中施展不开,自是在庭院中进行。
段灼神色认真,微微弯腰,将地上的落花扫做一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