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恒叹气道:“这不是你的错,不怪你,发生那样的事情,是谁都不想看到的。”
我看着云恒,问道:“我在万魔窟之时,你可曾与我通灵?”
云恒道:“有过。”
“你与我说了些什么?”
我看着云恒,距离去万魔窟之时已过去了月余。
云恒道:“那时我去碧水瑶台寻你,却并未寻到人,才通灵问你,问你去了何处,几时回来,让你在万魔窟中小心一些,后来说着说着,你便没声音了。”
我看着云恒,她所言的字字句句并无漏洞,与我那日的记忆也能对得上。
可我不知为何,觉得她话中有些奇怪的地方,我却不知究竟哪里奇怪。
我只道:“原来是这样。”
云恒又问我:“可是发生了什么?为何突然问我这个?”
我摇头没再说话。
后来云恒又与我聊了些别的,不过我的印象都不深刻了,从前她总是会问起我关于段灼的事,今日却并未多问。
*
段灼死后,我仍过着像往常一般无趣的生活,偶尔打坐修行,偶尔去校场看弟子们训练。
可我总是会下意识看向那片段灼常常站着的空地。
他立于树荫之下,被树荫遮去半张面容,看起来孤孤单单的。
段灼死后,我日日所做之事与往日并无不同,只是少了一个别的仙送我些用不上的东西,能叫我丢垃圾的地方。
庭院内的桃花铺满地面,枯的枯,死的死,我全然不会去收拾打理。
桃花精也绕着我道:“女仙女仙,你那妖族徒弟呢?”
我微微一怔道:“死了。”
桃花精或许是觉得我伤心,她安慰道:“女仙不必太难过,说不定他有自己的想法,有自己想做的事,说不定……说不定他死后化作一缕青烟回家了呢?”
我笑,他哪儿来的家?
桃花精又道:“等他熟路了,便会来仙界寻女仙的。”
我心道,他最好别来找我才是。
*
云恒似乎怕我做些傻事,有几日几乎日日都来,叫我看着她都有些烦了。
我问:“为何你日日都来?”
云恒左右细细看我,却道:“封镜你知晓你与从前不同了。”
我道:“何处不同?”
我以为,我与从前其实并无差别,至少我的生活与从前并无出入。
云恒道:“少了些活人的气息,像是被抽走了一缕魂。”
我笑:“我这三魂七魄可还在呢,为何这般说?”
话到此处,我骤然想起,云恒曾经说过,等我回来以后,有事与我说,可如今我回来了月余,她亦并未与我说究竟是什么事。
我问:“我还在万魔窟之时,你便说回来有事与我说,你要说的事呢?”
云恒一怔,像是在回忆,最后才又与我道:“我忘记了,若是想起来再与你说。”
我问:“你当真是忘了?还是如今又不想与我说了?”
云恒道:“我与你向来是直言不讳,又如何会不与你说呢?”
“小镜儿,你这般想我的话,我就要生气了!”
我道:“其实我也是随口说的。”
其实如今我并不好奇她究竟想与我说些什么,或者说我什么都不好奇。
那日夜里,我终于睡着了,这是出万魔窟以后,我第一次睡觉,却不是为了别的,只是为了这几日白日里我无事便会想起段灼,我想去梦中躲躲清闲。
纵然是梦见段灼,我亦想与他说,能不能让我休息会儿,就一会儿。
我这一日中,已经花了许多时间来想他,当然不是那种想,如今让我的脑子空缺一下可好?
如此,我便入了梦。
或许是我的想法起了效果,夜里段灼并未来找我,我安安稳稳睡了个觉。
*
我像从前那般时常下山去,我想起我在西王母那处看到的人间画卷,知晓了凡间并非我所见那般狭窄,其地域辽阔甚至胜过仙界。
于是我行于世间,如一缕飘摇的浮萍。
至亲离世,我便无所依靠,可如今却是真真切切感觉到了“身若浮萍”这四字。
至于如何会有这般感觉,我也无从得知。
我偶尔也会回到碧水瑶台中看我那些弟子如何了,看他们操练。
可我看着他们总是会想起那角落中穿着玄色衣裳,正抬起一双漆黑眼眸看着我的少年。
如此,我便不常回去,甚至偶尔还起了将这些弟子全部遣散的想法。
*
人间,落了些淅淅沥沥的小雨。
我就近找了间客栈歇下,枕着屋外的雨声,我做了个梦。
这是我这么久以后,第一次梦见段灼。
梦中的段灼身体残缺不堪,被万魔窟之下的恶鬼啃食得少了半张脸,他的目光死死纠缠着我。
他脸庞处滚滚落下的血泪,开口,声如鬼魅。
“师尊,为何将我推下去?”
梦中都是他尖利的叫声,与万魔窟之下的那些魔几乎并无不同。
他哭着喊着,却只说一个“疼”字。
“疼疼疼疼疼疼疼疼疼疼疼疼疼疼疼疼疼疼疼疼疼疼疼疼疼疼疼疼疼疼疼疼……”
“师尊,我好疼……”
“他们都在吃我的血肉,师尊……”
“疼……”
梦中,他抱着我的双腿,涕泗横流,脸颊溃烂,因剧烈的表情而撕裂之处溢出鲜血,抹在我洁白的衣裙上。
我听着他撕心裂肺的哭声,这颗尚在胸腔中跳动的心脏近乎停滞。
鲜血愈发多了,几乎要溢出来。
那样尖利的哭声我从未听过。
“我……不会放过师尊。”
我从梦中惊醒,努力呼吸着梦外的新鲜空气,想要将从浑身上下各处溢出的血味全部吐出来。
我的后背因这噩梦而湿润,我的双眸亦温润。
我醒来后不久,便接到了云恒的通灵音,她语气急躁道:“封镜,出事了!万魔窟大破,那些妖魔全部都逃出来了!”
离段灼死在万魔窟中已有两年,我不知他究竟是化魔了,还是真的死了。
云恒又道:“我听闻,有人在其中看见段灼了!”
我脑中一片空白。
我终于读懂了凡人口中的善恶有报。
我终于明白,在梦中段灼所言不会放过我,究竟为何意了。
第56章
*
我最后一次回到碧水瑶台中,遣散了所有的弟子。
我看着他们脸上神色各异,有的是解脱,有的是遗憾。
我这都是为了他们好,毕竟这样他们才能活下来,而不是因为我的牵连,死在段灼手中,死在碧水瑶台中。
不过若是段灼有心,有些人是逃不掉的。
看着台下一张张相似的脸,如今我心中无端产生的一种感觉。
他们都不像芜奚,而是像段灼。
这样的想法叫我自己都愣住了。
我站在山门前,看着那些被我一个个接回碧水瑶台的弟子离去,才恍然纵然平日里我多厌恶他们之中有些人的嘴脸,却不得不说,待他们离去,碧水瑶台亦空剩无边的寂寞。
我这些弟子走时,许多都与我说了些话,或是伤感,或是振奋,或是对前路的迷茫,这些我都不大记得清楚了。
我只记得一个我印象并不深刻的弟子曾在走时,立于碧水瑶台山门前道。
“偌大的仙界与人世一般冰冷。”
等他们都走,校场空余下寂寂的冷风,弟子居里亦冷清异常。
我骤然想起了,我曾给过段灼一颗南海明珠,能看到过去的映像,在此前我一直想去拿来看看,可在我以为段灼死在万魔窟中后,我便开始有些逃避,不想看到与他相关之物。
不知不觉间,我走到了弟子居前,望着其中郁郁葱葱的景象,像是我那些弟子还在,像是段灼也还在。
我进入弟子居中,凭着记忆走到了段灼的房中。
此处我只来过一次,还是在梦中。
我有些惊叹,此处的路径竟与梦中一致。
我一直都觉得,梦中的段灼是根据我的记忆幻化而出的虚影。
可在那之前我并未去过弟子居中段灼的住处,只是大致知晓他与哪几个弟子住在一处。
既然梦境以我的记忆为准,那为何梦中的段灼便能够带着我准确无误的找到他的住处?
我心中的疑惑像一团浓重的黑烟纠缠着我。
我走到了段灼的屋子前,门前杂草丛生,如我从前在凡间所见过坟头的杂草一般。
我缓缓推开门,其中与我上次在梦中所见倒是并无大的区别,只是许久不曾有人住,处处都落了灰。
段灼死后,所有人都觉得晦气,故而就是他的房间亦无人进入。
少了些生气,多了些沉沉死气。
那颗南海明珠与梦中一般,正摆放在段灼的床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