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出大殿，跟在她身后，一路垂头进了她的住处，我以为，我在魔宫中的日子还有些长。
谁知到了以后，她只是冷声道。
“这并非你能来的地方，由此处出去便能离开魔宫，如此你是死是活，便与我无关。”
她将我来时带着的小行囊丢到我身边，起身离去了。
至今我都不得知晓，那位侍妾的名字究竟为何，更不知她为何要救我。
*
战后的魔域，到处一片荒凉之景。
此战并无赢家，而是近乎两败俱伤，虽说仙魔两界已是讲合，不过魔域中仍然草木皆兵。
魔域繁荣之时，处处炎火，魔域颓败之时，落雪纷纷。
我便是在这样一副荒凉景象中被丢出魔宫的。
不过那时我不太争气。
被丢出来后，我绕着魔域的长街走了几天几夜，都没有找到出去的路。
且在这魔域中，我微弱的灵力也使不出来。
我在雪地中步履蹒跚，心中惶惶，想来是还没见到我爹娘，我就要先一步被饿死了。
或者他们已经死了，若是我死了，便能够与他们在黄泉相见。
我跌落在雪地中，雪是冷的，我的浑身却炙热无比。
我昏厥在这雪地中。
再醒来之时，我被一只狼裹进怀中，他的身体是温暖的，眉眼处落了些晶莹剔透的雪，似乎是为了让我睡得更好，他也蜷缩在地上，一动不动。
我身体中的炽热逐渐退却。
我看着他，他也看着我，我问：“你是谁？”
回应我的却只有一声声狼吟，我意识到，他是一只还未曾修炼出人形的狼妖。
“你为何救我？”
他只是摇了摇头，又发出几声低微的叫声。
“你不会说话吗？你多大了？”
呼应我的仍然是那几声狼吟。
他似乎能听懂我说话，但我却听不懂他说话。
我朝他伸出手：“若是你听懂我说的话，就把爪子放在我的手心里。”
小狼妖将他的爪子放在了我的掌中。
“我刚刚是不是快死了，这就点头，不是就摇头。”
他顺着我的话点了点头。
我问：“那为何我还没死？”
他闻言，舔了舔我的掌心，大概是怕我要寻死故而才一副安慰的样子。
我又问：“你可知道出去的路？”
他点了点头。
我问：“那你能带我出去吗？”
其实在我问出这个问题之时，我就已经明白他大概不会带我出去。
世间所有的事都不是那么轻易就能办到的。
果然如我所预料，他摇了摇头，还往后退了一步。
这瞬间我是有些失落的，开始后悔自己做出了独自一人来魔域中，这样冲动的决定。
来之前我从未思考过，自己是否有能力在魔域中存活下来。
我并未再多说些什么，我知晓不能这么急切表现出来我想要他带我出去。
我应该慢慢与他相处，获得他的信任，让他心甘情愿带我出去。
思及此处，我静默了，并未再问他别的。
若是他有朝一日知晓我的想法，或许会觉得受伤，或许会觉得我自私自利。
可我已经没有别的办法了。
*
魔域的街头雪纷纷，街上的妖魔很少。
我与他在一处空屋子住下，我与他用是或不是，点头摇头的方法交流着。
他与我说他并无亲人，那时候，我幼小的心中逐渐泛起了一丝对他的同情，可这样的同情却不足以掩盖我想要利用他出去的心。
我与他说：“若是没有亲人，那便将我当做你的亲人，我可以做你的姐姐，亦可以做你的母亲。”
那时候的我也只是个小孩，站起来只比狼妖高一点点，可那又如何，若是能够叫他因为我的话而动容，我便又有出去的机会。
果然，小狼妖拱了拱我的身体，模样亲昵，眼眸湿润，像是真的因为我的话而动容了。
此后的每一日，我都与他说着酆都外的世界究竟是什么样的，有多美好，我给他描摹着那个曾几何时我自己都无比向往的世界。
小狼妖不会说话，只是趴在一边，任由我靠在他身上，听着我说着这些。
我与他说：“若是我能从这里出去，那我一定会带你一起走。”
这是我第二次在他眼中看到熠熠生辉的光芒。
纵然我说起外面的世界如何美之时，他亦并无这样的反应。
那时，我随身还带着我爹送我的笛子，偶尔还会将我爹与我娘的定情曲吹给他听。
可惜他不会表现出赞赏或是别的情绪，只是静静听着，偶尔用竹筒子似的鼻子拱拱我的手背。
后来我又缠了他好几日，与他说着酆都外不同的世界，与他所见不同的见闻，说着人间仙界，天上玉京，地上琼玉。
他缄默得如同一只经世的老狼，只有那双清澈无比的眼眸能够让我知晓，他若是能够化作人形，想来也应该是少年的模样。
我问：“你们狼妖究竟多少岁才能化作人形？”
他摇了摇头，似乎他也不知道，不过后来我才知道，妖与精怪化形是不论年纪只论修为的，若是修为到了方能化作人形。
就比如我庭院中那棵桃花树，分明已有百年，却才化作精怪不久，如今就是连化为人形都暂且做不到。
我便并未再多问这个。
*
万山载雪，明月薄之。
魔域的雪越下越大，盖过我的双膝，刺骨的风呛入鼻腔，如尖利的刀刃在我的喉中上下剜着。
那日，我蜷缩在他怀中，瞥见桌上煤油灯亮起的微弱光芒被这冷风吹灭。
我闭上双眸，喉中尝到些鲜血的味道，我知晓自己这具身体究竟有多羸弱不堪，魔域本就不适合魔以外的物种居住，再加上如此瓢泼的大雪天，寒气入骨，我几乎要死在这里了。
我闭上双眼，眼前如走马灯般闪烁过我自出生有意识起到如今的岁月。
我在恍惚中看见我爹娘的脸，他们的神色亦如往昔温和，朝着我张开双臂，我终于得见他们，奔跑着想要被他们拥入怀抱中。
可正当我将要坠入我娘怀中之时，一股强烈的拉力将我拉回了现实。
我眼睛还没睁开，一口鲜血从我的口中喷涌而出。
我眼前的场景逐渐清晰，小狼妖的脸出现在我面前。
他将我紧紧裹在怀中，神色中裹满了忧愁。
其实我心中有些埋怨他将我从那个有我爹与我娘的美梦中叫醒。
我明明就快要抱到他们了，可再睁开眼，得见的却是没有他们的冰冷世界。
那日，我醒来后，从窗口处瞥见屋外的雪未曾停过。
小狼妖的怀抱代替了父母温热无比的怀抱，我窝在他怀中，竟开始享受这样的温暖。
那日他与我说，他愿意带我出去，等这大雪结束，他就送我走。
我心中是高兴的，却还有些没来由的失落，这种失落究竟是什么样的情感，究竟是因为什么，我却不清楚。
他轻轻舔舐着我的掌心，我的掌心湿润无比，他抬头眼中有温润的泪，叫我怔神。
我有些分不清掌中的湿润究竟是他的泪还是别的，我不想去纠结，或是下意识想要逃避。
*
后来几日，我的身体逐渐好转，我知晓自己有能够出去的一天，心中真切欢喜，我问他。
“我的病已经好得差不多了，我们多久出发？”
小狼妖不回答，反而问我：“你会带我一起走吗？”
我愣住了。
其实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带他一起走，这样的话只是我为了哄骗他带着我出去的谎言。
且纵然我能够将他带出去，又能带去哪里？
我答道：“会。”
他神色中竟有些期待，也看得出些愉悦。
我明白了，他与我一般，期待着我口中所说的新世界。
可我为他描摹的新世界是我自己都未曾去过的，我又如何能够带他去呢。
他太高兴了，甚至忘记去分辨我闪躲的神色，我话语中真正的含义。
或者说，他太过天真了。
又过了几日，屋檐上盖满了雪，漆黑的魔域成了一片白茫茫的世界，不过好在雪停了。
我也该走了。
临行那日，我这几日胸口中压着的那口气终于舒展了。
我骑在小狼妖背上，他身上毛茸茸的，我的脸颊紧贴着他的身体，感受着那份温热的同时，亦听着他如鸟儿般鸣叫不止的心跳声。
他步伐稳健，带着我翻山越岭，我在他背上竟并未感受到分毫的颠簸与寒冷。
风刮过我的脸颊，将他的皮毛往后撕扯，我与他在风中疾驰，像两束交织在一起的花火。
我这才知原来离开的路这样远。
不知过了多久，小狼妖停下了脚步，我抬头看才知，已经到了魔域边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