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是这么来的。
那些她以为不值一提的事,放在一所大学的逼仄环境里,放在同龄人微妙的互相打量之中,就是很大的事。
名利和流量,是当今校园里最新的社交货币。当这些货币就在可望而不可及之处时,理所当然地,我们会对拥有财富的人提出更高的要求。
你身怀宝藏,当然应该拥有与之匹配的高尚品格。
你走得比我们快,站得比我们高,当然要更无懈可击。
你得好看,但不能知道自己好看;你得自信,但不能太张扬;你得对人温柔,却不能让任何人误会你暧昧。
你必须是我们幻想中的那个版本,才配拥有那些我们得不到的东西。
本来就是如此,大家都是人,凭什么你只是自然而然地做自己,就可以拥有关注,就可以获得这么多的善意和爱?
小美人鱼上岸后,每走一步都像走在刀尖之上,这是本来就说好的代价啊。
更何况,即使这些残酷的下场被写进合约、光明正大地张贴出来,依然会有走投无路的人争先恐后地签字画押。
——快点砍掉我的腿,我要光芒。
——我要所有的光芒都向我涌来。
值不值得,没人说得清。
但如果林初蕊,从一开始就不是主动签下那份契约的那个人呢?
如果她不是自己想做小美人鱼,而是被妈妈一把推下水、再捞上岸的那一个呢?
那这一切的标准,这一切的规训——
是不是都成了变相的谋杀?
姜岸抬手揉了揉额角,偏头看去,朋友们同样低头不语。
乖巧懂事、清高疏离…….一层一层的“她”迭加上去,却没有哪一面是鲜活、是鲜血淋漓、是会出错的。
唯一能算是“自己决定”的事,竟然是骗妈妈自己住在学校。
太少了,太可怜了。
谁是那个爆料人,还重要吗?
姜岸一眼扫过去,所有人都可以是想要把林初蕊一把拉下神坛的人,根本无从查起。
就在众人一筹莫展时,阮满的手机响了。
她接起电话,只听了一会儿,脸上的神情就从漫不经心变为凝滞,最后怔住不动。
挂掉电话,她抬头看向众人,语气迟疑:“我朋友查过了,这些照片和录音,没有AI合成的痕迹,也没PS,只是局部打了马赛克。那篇爆料……好像不是造谣啊。”
阿仔一惊:“不可能吧?抽烟喝酒都算了,校园霸凌?”
姜岸没吭声,再次点开那些照片,一张一张看过去。
酒吧的灯光昏暗,照片里的女孩靠在沙发上,眉眼带笑,指间夹着烟,桌上全是空瓶。最后一张照片,她和男生贴得很近,几乎靠在一起。
她反复滑动照片,终于知道自看到照片起就察觉到的不对劲是什么了。
哪怕在偷拍镜头里,林初蕊仍条件反射般地用右脸对着镜头,这是她拍照的习惯性姿势。
可是,偷拍的人会在意她的上镜角度吗?会等她摆好姿势才按快门吗?
那这些照片,到底是谁拍的?
答案,只剩一个。
林初蕊的“B面”,不是被人扒出来的,而是她自己交出来的。
那封邮件背后的发信人,也许根本不是别人。
——是林初蕊。
那些评论区里的冷言恶语、说不出一句评价的老师、连照面都没打过的室友……通通不是罪魁祸首。
威胁林岚拿到二十万的人,是林初蕊。
一层又一层的滤镜、一条又一条的文案,把她包裹得无懈可击。直到这一刻,那些覆盖于她表面的人设、身份与标签,终于出现了第一道裂缝。
不是外人在敲击,而是玻璃中的人,正悄无声息地,一点一点,把自己打碎。
姜岸想起林岚那张平静过头的脸,终于明白过来。
因为她比谁都清楚——
不是毁掉人设会毁掉她的女儿,
如果连这份完美的假象都不想要了,那林初蕊,才是真的完蛋了。
第24章 玻璃笼中的囚徒
姜岸踩着人行道上斑驳的影子,走得慢极了。
脚边是外卖骑手飞驰而过的电瓶车,耳边是小吃街吆喝声混着醉汉的胡言乱语,大学城热闹得让人有点恍惚。
略微触到林初蕊的轮廓后,就有声音一直在姜岸的耳边晃来晃去,怎么都听不真切。
虽然同样都是年轻人扎堆,但素格永远忙乱、鸡飞狗跳的,一半是妆发齐全、光鲜亮丽、准备迎接聚光灯的人,另一半是制造这些光鲜亮丽的幕后们。
大家唯恐自己还不够落地不够下沉,恨不得趴在地上,猛抓时代的脉搏——然后用它来换取流量,换来能捏在手里的东西。
而大学城不一样,她是轻盈的,就连灰尘都是蒸腾的上浮的。在这里好像没有什么现实烦恼,于这些年轻人来说,最重要的大事是crush到底为什么不回微信了,以及今晚去哪里吃去哪里喝。
阮满闻言默默翻了个白眼,艰难地开口道:“你们还是不懂年轻人。”
小吃街走完,再往前便是雁南酒吧街,宋合欢拐上还在叨叨不停的阮满进了foam,很快就消失在鼓点声里。阿仔自认倒霉,拎着两人的包就跟了上去。
眼前霓虹交错,灯牌跳闪,喧嚣像潮水往耳朵里灌。
姜岸和文未末对视了一眼,无奈地继续求证工作。她们挨家挨户找酒保聊天、核对时间、比对机位,试图还原她伪造偷拍照的现场。
令她们意外的是,几乎每家酒保都记得林初蕊。不是因为她的名气,而是因为她蹭卡拍照——找好角度、设计灯光和机位,再请陌生人帮忙点击快门。
所有的照片,都来自于同一天。
那天,她换了好多套衣服、串了好多家酒吧,走进好多个陌生人的酒局,演了好多个版本的自己……只为演一个B面人生。
面对酒保主动翻出来的监控,姜岸语塞许久。
——这是何必?
她喃喃道:“林初蕊对塌房的想象力实在是有些局限。不如来找我,我让她塌出花来。”
文未末不置可否:“你没轻没重的,搞不好就封号了。”
她们停留在133等宋合欢,各点了一杯酒。这家清吧很安静,姜岸靠在沙发里,指尖仍在手机上不停翻动,页面停留在林初蕊的速点账号。
屏幕上的女生巧兮倩兮,微笑着为高考生们的百日倒计时加油。
文未末迟疑许久,看出她的犹疑不定,开口劝道:“都是演的,你也知道。”
姜岸摇摇头,没应声。
她当然知道都是演的,B面人生是演的,A面何尝不是?林初蕊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姜岸不知道,也不必知道。
她只是累极,陷进沙发深处,连灯光落在她睫毛上的折影都带着说不出的疲惫。
“其实公关方案做完就好。”姜岸低声,“不该查的,没必要。”
文未末看着懊恼的她,不由得失笑。他还没开口,姜岸就怒而瞪了过来:“招你做什么的,不拦我一下?”
他立刻叫屈:“我是来帮你的啊。你想做什么,我怎么拦得住?”
姜岸重重把酒杯放在桌上:“不说了。把方案一交,我们就当不知道。”
文未末不置可否,几次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悻悻地自顾自喝起了酒。
到了说好回去的点,阮满和宋合欢被阿仔拎出酒吧,但打了声招呼,嘻嘻哈哈地调笑几句,没几步又钻进下一家。
姜岸懒得搭理她们,低头给代驾发定位,随口问道:“你还是回录音棚睡?”
文未末“嗯”了一声,没有解释。
姜岸偏头打量他一眼,语气似笑非笑:“挺缺安全感的啊,喜欢猫在小黑屋里躲着。”
说完她顿了一下,忽然想起什么,抬头望向他:“所以我们第一次在录音棚见面……你也是刚睡醒?”
文未末挑眉,没否认:“你觉得呢?”
姜岸没接话,他也没再说话。
代驾在这时恰巧来了,姜岸率先拉开车门,收了那点若有若无的温度。
“走吧。”
“等一下。”
她都已经坐在车里了,文未末却隔着车窗喊她。
姜岸不解地望过去。
文未末停顿着,久到司机都快要开口催促时,才终于开了口,问出了困扰他一晚的问题,
“易拉宝,你是什么时候准备的?”
明明嘴上是问句,脸上却没有疑惑。
姜岸笑着偏过头,替他把车门拉开,招手催他上车。
文未末固执地不动,透过敞着的车门,定定地看着她。
姜岸无法,只好把他的话丢还给他:“你觉得呢?”
*
春风和煦,吹得人昏沉,那是一种让人耽于安乐的温柔。
可姜岸却不敢再等,加班加点做完公关方案。刚把PPT发给林岚,还没多做解释,那边尾款就到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