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满摆摆手:“没事,我路上修。合欢姐来不了,你们总得有个人拍拍物料吧。”
文未末和姜岸对视了一下,知道劝也没用,只好随她去了。
车子刚驶上高速时,林初蕊还抓着阮满好奇地打听站姐都做什么,阮满计算机放在膝盖上,手上动作不停,嘴里还能说得有声有色。可没过多久,她的声音就越来越低,最后干脆没了动静。
文未末回头看,阮满已经歪着头,靠在车窗上沉沉睡去了。
文未末轻手轻脚地拿走她膝盖上的计算机,存好文件后收了起来,又把外套披在了阮满身上。
他轻声问姜岸:“你们……有聊过吗?”
姜岸点点头,重重叹了口气。她从后视镜里瞟了一眼睡成一团的两个女孩,说道:“其实,小满只比初蕊大一岁。”
小满一步一脚印地从浙南小城考到临杭,留在临杭。相比于绝大多数人,她是幸运的,可以把爱好当成工作,还获得了家庭的支持。
但她毕竟只有二十出头,“不要苛待自己”这样的道理,不应该由姜岸告诉她。
到达酒店安顿好后,姜岸才想着履行一下代理经纪人的责任,四人凑在林初蕊的房间里,临时搭建起试镜现场。
林初蕊看着三人架设备、拉灯、调光,没想到自己赶走一尊大佛后又惹上三个事儿精。她愣了半晌:“没必要搞这么大阵仗吧……”
“当然有必要。”姜岸头也不抬地检查相机,“这是你第一次自己试镜,说着要独立,就拿出点独立的样子。怎么样,后来给你找的一对一口语陪练,上了几次课?”
林初蕊在一旁的沙发上瘫下:“我让他帮我写了个自我介绍,已经顺过了。”
阮满的动作迟疑了一下,抬头看向林初蕊:“就只写了自我介绍?”
林初蕊理所当然道:“其他的,等出剧本之后再找他纠正口音吧。也没有很多要说英文的戏。”
她看着三人骤变的神色,不耐烦地一挥手:“哎你们别这么紧张,行就行,不行就拉倒呗。本来那制片也和我妈很熟,换个角色而已。”
文未末神情相当微妙:“初蕊,我们以为你特意去雅思机构封闭练习,是很想要这个角色。我们以为你费尽心思大闹一通,是很想独立地走好演员这条路。”
林初蕊失笑:“你们想太多了。”
愣了一会儿,姜岸也跟着笑了。
她居然迟钝至此。
她居然下意识地,用成年人的缜密思维去打量林初蕊。
自曝黑料是为了骗钱,骗钱是为了付学费学雅思,学雅思是为了独立做演员,摆脱妈妈控制。
这条思路未免太顺了。
其实对林初蕊而言,这个世界根本没有必要这么步步为营。
她可以犯错啊,她当然可以犯错。
被妈妈发现自导自演又怎么样?她根本离不开自己。黑料真的被曝光了又怎么样?妈妈会想到新的出路。经纪公司联系不上又怎么样?一回头,妈妈依然站在那里,不会离去。
毕竟,她不是生怕行差踏错一步的阮满。
在姜岸们试图为林初蕊的每一个行为寻找要求和动机时,其实已经离真正的林初蕊越来越远了。
她只是,随心所欲而已。
想到这里,姜岸已经感觉有些不妙,她瞥了眼阮满,立刻开口:“那晚上先这样吧。明天反正还要早起……”
可阮满已经抢先开口了。
她坐着没有动,但姜岸却能感受到她已经濒临的崩溃的边缘。阮满语气平静,笃定地说道:“你没有写人物小传,也没有看《绝路》原着。你只是在乖乖女和女混子这样简单至极的标签中,选择了后者。”
林初蕊微怔,下意识开口:“我确实没看原着,但是……”
阮满冷笑一声,站了起来,平视着林初蕊问道:
“林初蕊,你是不是从没为自己争取过一次想要的机会?”
林初蕊怔住了。她不明白,下午还和颜悦色的阮满师姐怎么突然这么生气。
可阮满已经止不住了,她转身,拉开自己的行李箱,把箱子里的一堆戏服甩了出来。
“我知道你要试《绝路》以后,立刻看完原着,连夜改了三稿宣传文案,全是贴着角色走的。我东奔西走给你借了四五套适合你角色的戏服,就为了让你试镜更出彩一些。你呢?你就这么对待工作的?靠选角导演给的一页纸走流程?这就是你说的想独立做演员?”
林初蕊声音越来越低,她嗫嚅道:“我一直都是这样的,顺其自然啊……”
“顺其自然?”阮满声音一下拔高,“你以为的‘自然’,是从小到大你妈帮你安排好的‘自然’?你有没有为任何事情真正努力过?你没为绩点焦虑过吧,自己投过简历吗?你加班到半夜过吗?还是熬夜背书准备过考研?”
她们能在林初蕊的脸上读到彻彻底底的迷茫。
阮满几乎是逼问般看着林初蕊:“你当然没有。你根本没真正接触过现实世界,怎么就敢说自己要独立?我们都在逼自己长大,你却以为跟妈妈吵一架、报个雅思班就是争取自由?你以为把账号攥在手里就叫做掌握命运?你现在拿到的商务资源,是你妈妈为你维系下来的。你以为别人是看你本人?不是,是看你背后的那张网!你要是真独立,就别一边责怪妈妈的大包大揽,一边榨干她为你铺好的每一条路。”
“我们都在小心翼翼、殚精竭虑地活着,一步都不敢走错,你却能轻飘飘地说想靠自己,不想被看见的时候躲起来,想争自由的时候就跳出来。在你觉得自己满腹委屈之前,请你先问问自己——你,配吗?”
屋里安静得几乎能听见呼吸声。
林初蕊没有反驳,也没有再说什么。她坐在原地呆滞了很久,然后站起来,默默转身走了出去。
姜岸和文未末震惊地看着一通输出的阮满。阮满还站在原地,眼眶泛红,嘴唇都还在颤抖。
姜岸站起来,轻声叫她:“小满……”
阮满用力地擦了把眼泪,声音还有点哑:“我知道岸姐,对不起,我会处理好的。”
说完,她背过身,仰起头深呼吸了几个来回。
呼吸平稳后,她擦干泪痕,努力扯了个笑容活动脸部肌肉,抓起手边整理好的笔记本,开门就追了出去。
二十三秒。
这是她调整情绪所需要的时间。
屋里只剩下姜岸和文未末,两人还陷在刚才的余震中,一时无言。
姜岸喃喃:“我没有怪她。”
文未末点点头:“我当然知道。”
他们能理解阮满的愤怒。
姜岸和文未末都是第一批拓荒的自媒体人。那时经济上行,遍地是金子。刚起步的自媒体行业欣欣向荣,她们肆无忌惮地狂奔,像是规则全由自己定。
阮满不一样,她们是冷水里逆流而上的一代。小时候被优绩主义熏陶,坚信读书可以改命。长大后呢,一边想进大厂阶级跃迁,一边又犹豫要不要进体制混个旱涝保收。最好是既要又要还要,保研考研留学考公四手抓。
嘴上说着摆烂万岁,身体却还在僵持着,试图用自我物化式的内卷来抵挡秩序的荒诞至极。
还是会累的吧?
毕竟一不留神,中考差自己两百分的小帅同学就靠顶胯实现财富自由了。
可是,她们该到底相信什么啊?
家长和老师曾经许下的重诺,“一分耕耘一分收获”,都是假的吗?
抬头抓不到信仰的时候,她们不得不低头,努力审视自己。
她们开始拚命地想给自己的焦虑、迷茫、别扭和生涩找到合情合理的解释——是我社会化程度还不够高吗?是我的ADHD让我不能专心致志地做一件事吗?
总得有个原因吧。
不会只是因为,我是我,是平凡、普通、渺小到没人能看见的我吧。
第29章 吹不动这红色的河
姜岸和文未末追到楼下时,两个女孩正在酒店外的花坛边大声吵架。
再准确点说,是叉着腰的阮满在大声质问,林初蕊蹲在一边抱着膝盖,时不时发出弱弱的反驳。
阮满尖声说道:“你能别这么冲动吗?都多大人了!这是工作,不是你耍脾气的时候!”
“我们两个人中间,显然是你更冲动吧……我只是觉得你说的对啊,既然我还没准备好,那就算了吧。”
阮满冷冷地问道:“你这是要撂挑子不干了?你就这点本事?”
林初蕊一下子站了起来,破罐子破摔地说道:“你又骂我又要拦我!阮满,你到底想怎样啊!又不是我自己想这样的,你对我的要求,怎么比我妈还高啊!”
“行行行,你现在就回临杭好了,我给你叫顺风车!继续被你妈管着吧你!”
文未末听不下去了,拍了拍姜岸,用眼神示意姜岸上前劝架。姜岸摇摇头,让文未末继续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