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问题是，你为什么不直接建议她换平台？而她，又为什么不直接换平台，而是要先销号，再假装责任在我们？”
姜岸示意阮满回头，身后是几幢高楼。半夜三点，没拉窗帘的房间却灯火通明。一个个发亮的格子间，是一个个永不停止的直播间。
明明自己住的比他们要更逼仄，阮满却突然感觉喘不过气来。
站在外侧同时看向这么多亮着的直播间，很容易产生一种错觉——你在俯视他们。仿佛遥控器在你的手里，只需一按，就可以让所有灯光都灭掉。
阮满此刻就无法克制自己的冲动，想让所有人都停下来。
她这才恍然意识到，自己做博主的这小半个月里，有太多的“想当然”。
互联网是一座舞台，每个人看似拥有无上的权力，可以自由地跳进跳出。要做观众还是做演员，随时都能反悔重来。
但舞台需要导演。没人能真的可以独善其身。
姜岸就站在二层的控制间，操控聚光灯的开关，掌握焦点的走向。她手里掌握着雕刻刀，随时准备对网红泥胚下手。要隐瞒什么，要露出什么，姜岸精心修剪。修掉那些毛毛躁躁的边角，找到最精准的角度布光，只有做到这样才能制造最完美的光影。
只能是光影，不能是人。因为人，根本就没有完美的。
所以，为了打造焦点，姜岸可以说谎，也必须说谎。但她的原则是，不能被骗着说谎。
阮满诧异道：“小冉还骗我们了吗？”
姜岸避重就轻，意味深长道：“她说她没有接过商务。”
“所以呢？”
姜岸反问：“你看她的拍摄场地了吗？”
阮满当然记得。作为摄影，画面比文案更容易刻在脑子里。她的布景虽然大同小异，但家具总显得不协调。再想到偷拍的恋爱合照……
阮满猛然反应过来：“摄影棚……？如果她都没有商务，为什么还要花钱去摄影棚拍？倒贴？”
姜岸点头：“这个体量的博主如果自称不接商务，要么是为了做个人IP，要么是导流。但她显然不是在做这两件事，所以一定在说谎。你看下午的拍摄脚本，‘遇到伤害太多、遇到很多不好的人’，都是她自己加的词。”
她顿了顿，继续道：“其实我很早就怀疑她背后有公司，秒赞账号的所有权，也未必掌握在她自己手里。为了避免承担不必要的责任，我只是点到为止，没有直接建议她换号运营。但我没想到，她居然真的舍得破釜沉舟，直接注销账号。”
姜岸扫了眼阮满，语气意味深长：“至于她和公司之间到底出了什么问题，我不清楚。但如果不是铁了心要撕破脸，她也不会绕过公司，专门来找我们。”
阮满喃喃：“我怎么一点都没看出来……”
路过无影灯时，阮满忽然脚步一顿，目光不由自主落在店门口依然亮着的招牌上。姜岸顺着她的视线看了过去。
姜岸看着阮满的侧脸，轻声说：“你知道阿仔为什么给店起这个名字吗？无影灯的原理是，很多很多盏灯同时打光。在那样的环境里，黑暗没有立足之处，好像我们看到的一切都是透明的。但是无影灯只存在于手术室。互联网上的人，永远有光照不到的那一面。”
一直走到家楼下，阮满都没有再说话。姜岸猜到她还在消化，就没有打断她的思绪。
向往的行业并不如自己想象中光鲜亮丽，甚至自己也不得不成为谎言系统里的一部分。犹豫、不安、怀疑，都是正常的。
女孩浑浑噩噩地上了楼，像是还没完全想清楚。姜岸望着她独自上楼的背影，突然意识到——阮满确实只是刚毕业的女孩。
对于这套游戏规则，宋合欢早就清楚，她不屑，但又不得不接受，只好摆出戏谑的姿态。阿仔的战场在别处，所以他对一切都无所谓，哪天玩累了受不了了，大不了一走了之。
阮满不一样。她误打误撞地一头扎进来，还没有搞清楚状况，就不得不迎着急湍奋力向前。
姜岸叹口气，晚上要睡不安稳了。
但第二天一早，反而又是阮满把姜岸叫醒了。
手机铃声震动个不停，她艰难地伸手拿过来，看到阮满正在群里复盘常冉的居心险恶。
她揉了揉眼细看，阮满不仅条理清晰地把可能性罗列了一遍，还把姜岸摘得干干净净。甚至在重点处还划了线，特地@宋合欢 提醒她：你看，岸姐只是为了保护我们，怕大家背锅。
宋合欢和阿仔睡得太沉，一觉醒来信息爆炸。先点开小冉读书工作大群，又点进“焦点流量密码”小群。一醒来就同时接到两个消息——
小冉哭了。她装的。
宋合欢：……？
阿仔：……？
姜岸：……？
群里沉默了好久，直到宋合欢理清前因后果，才打字问：所以，下一步怎么办？她是不是还会找我们的麻烦。
姜岸看了眼窗外，晨光刚亮，天边泛着微白。她停顿几秒，干脆地敲下几个字：
“不能等她动手。”
“我们必须先下手为强。”
第06章 清道夫
姜岸喜欢抽丝剥茧的过程。她多疑，本能地怀疑一切，所以有破绽最好，反而省去许多反复确认的试探，干脆利落地推开那扇通向真实的门。
抵达真实是个漫长的过程，没有快捷方式可走。
——至少，姜岸从不对此抱有幻想。
但这一次，情况居然比她预想的还要棘手。
清晨，姜岸开始联系摄影棚，试图从小冉读书的拍摄场地找到突破口。既然视频是在摄影棚拍的，那只要找到拍摄场地，就可以顺藤摸瓜，联系上小冉读书的幕后团队。
怎么说也是手握摄影资源大群，姜岸本以为这事相当简单。可消息发出去，电话打过去，一圈联系下来，竟然没有任何有效信息。
石子投进深水，连涟漪都没泛起。
还有几家不熟悉的摄影棚始终联系不上，姜岸索性带着人杀去城区，分头行动，一家家地毯式排查。
可她没想到，这一分头，就出了问题。
总有人觉得网红人傻钱多好骗，哪怕只是拍个简单的视频，也要把所有配套服务堆到极致，恨不得连氛围灯和轨道车都一起卖了，生怕放过这批待宰的羔羊。
阿仔到达真彩摄影棚时，就撞上素格住户带货主播Y总正在被宰。他上前打了个招呼，就知道这又是姜岸在摄影资源群里牵线介绍的资源。
文弱小生阿仔路见不平一声吼，该出手时就不敢出手了。让阿仔这个会写报告会做表的前大厂男，跟真彩的花臂摄影吕大伟正面硬刚，和秀才遇上兵没什么区别。
姜岸接到电话赶到现场，抱着手臂听他们打了半天太极。阿仔言辞恳切，规劝对方考虑品牌信誉。吕大伟装傻充愣，把每个服务的必要性吹得天花乱坠。
当事人Y总早都离开半天了，两人还没掰扯明白。
姜岸听得不耐烦，拍拍阿仔。她往前一步，看着吕大伟，语气平静：“行了，闭嘴。”
吕大伟眉头一拧，刚想还嘴，就听姜岸冷冷道——
“不干就滚。我在的滨河区，你不会再有一个客人，我话放在这里。”
吕大伟被她的笃定怔了一下，喉结动了动，嘴硬道：“我跟你说不着，让你老板说。”
姜岸微微一笑：“真彩面积不小，租金不便宜吧？一开始，冲着大摄制组去的，对吧？开张半年，接了几个大组？”
吕大伟的脸色顿时变了变。
“定位混乱，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姜岸声音不紧不慢，“是你被周围的摄影棚架着，生意难做。是你该求着我找客户帮你填档期，是你该上赶着满足我的要求，怕我带客户跑。”
她微微一顿，盯着吕大伟，语气不疾不徐：“现在什么局面，你能搞清楚吗？”
吕大伟嘴唇动了动，愣是没说出话。
姜岸看着他，语气里已经有了几分同情：“谁是老板，你能搞清楚吗？”
上了车之后，阿仔还绷着一根神经。他脑子里全是吕大伟送他们离开时的满脸堆笑，还有姜岸亲切的回应：“再见，大伟，加油，相信你。”
阿仔忍不住打了个冷战。他对姜岸肃然起敬，决定默默接受她对无影灯的无底线改造。
姜岸还在耐心地给阿仔顺毛：“江湖人有江湖人的做事风格。这次撕开脸皮，他才知道我们是一路人，他要继续动手脚，我就让他臭掉。”
阿仔瞥了眼已经塞满设备的后备箱，小声吐槽道：“那也有点太给他脸了吧，带这么多设备回去干什么。”
姜岸轻飘飘道：“话是要说开，让他知道我们不好糊弄。事还是要做圆，毕竟真彩是当下最有性价比的选择。”
“群里的客户都送个散热器，Y总另外送一套补光灯吧，告诉大家我们的服务会持续升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