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启嘉发出一个很轻的鼻音,显然是不大想搭理他。
他知她并未入睡,便与她闲话家常。
“我昨晚梦见阿暄了,是小时候的阿暄。他抱着我送他的布老虎来看我,他问我,皇兄,你是不是不要我了……姣姣,你说,我们要是生了两个儿子,其中一个还叫殷暄,好不好?”
南启嘉想到殷暄那低俗的衣品,还有那响当当的皇都第一纨绔的名号,终于没办法再装睡了。
“滚!”
他喜欢殷暄那样的儿子,他自己生去,可别祸祸她的孩儿。
殷昭轻笑一声:“也对。男孩儿嘛,还是应该上进些,可不能如阿暄一般。那我们若是生了两个女儿呢?其中一个就叫素素,好不好?”
寝内是死一般的缄默。
良久,殷昭听见榻上传来一声极尽隐忍的抽噎,方知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
他半坐起身,隔着被褥轻拍南启嘉的背脊,连声道歉:“对不起,我不是故意提……我就是……”
他也想素素了。
南启嘉在枕面上磨干了眼角的泪,竭力平复下心绪,问他道:“如果我肚子里的是两个女孩儿,她们长大以后,你会也送她们去和亲吗?”
问得殷昭心脏生疼。
若非形势所迫,谁舍得下女儿送去和亲啊!
“不会的!”殷昭并拢三指,对天发誓,“我绝不会让我们的女儿去和亲!我会让她们做全天下最幸福的姑娘!”
南启嘉捏着枕巾,泪水不止。
“素、素素,她也是我们的女儿……当初我叫你退兵,你、你不肯……”
人非圣贤,皆有私心。
殷昭自认为待云素宛如亲生,但自从得知南启嘉腹中揣了他的骨肉,几经反思,才体悟到,终究是不同。
若当初,被慕容眷挟持的是南启嘉腹中的骨肉,他必定会毫不犹豫,立即撤兵出城。
断不会在阵前踌躇那许久,让活生生的孩子,就在他们眼前,被敌军的箭矢刺得千疮百孔。
回忆至此,莫说南启嘉怨怪于他,连他自己都不能原谅自己。
他撩拨开她浸满泪水的额发,声沉如铁。
“我绝不会再让我们的女儿,外嫁和亲!”
第108章
再不过二十余日,就要足月。
穆子卿和承元殿其他宫人欢喜得就像自己要生孩子了似的,唯有南启嘉,轻抚着孕肚,默然垂下了眼帘。
这两个孩子出世之后,殷昭会怎样对待他们?
而她注定要离开,殷昭对她残存的那点儿爱意,又能护她的孩子们多久?
多年以前,她曾答允过,要为素素做一件新衣,直至她身故,都没能穿上。
而今,这件衣裳已经做好,穆子卿捧着那新衣,哭得不成样子。
南启嘉道:“子卿,你跟司织局的绣娘熟络,以后每年寒暑交替,都劳烦你替孩子们周旋几番,让绣娘给他们多做几套换洗的衣裳。”
穆子卿还没哭完康乐公主,便又为他那尚未出世的小殿下哭上了。
“娘娘怎的这般偏心?您只为公主做了新衣,却不肯做给小殿下,让他们以后作何想?娘娘只偏疼长姐,t顾不得他们?您还是自己做吧,小孩子得穿母亲亲手做的衣服。”
这些话,幸月和祁雨心都对她说过,只是她可能没有那样的福分。
今日天光很好,是春冬交替时节里,少有的风和日丽。
南启嘉突然很想出去走走,就算她走得慢些,也不想再把自己关在这高大的宫墙下。
这一路的景色,总让她想起过往。
她花了整整一天时间,走过虞宫里每一个与她相关的地方。
那些或甜或苦的回忆,躲不过,忘不掉,全都关乎于他。
正南门下,她和素素出去喝酒回宫,被他抓包。
元益宫前,她因给他送去毒粥,被太后打个半死,他们在宫门前相遇,她说,要与他至死方休。
他答,好,至死方休。
从正宫到承元殿的夹道里,他每晚都带着高敬,为出宫玩耍晚归的她点灯。
他以前说过的,在郸城,南府外。
他说,姣姣,我一辈子都为你点灯。
西北真冷啊,一到冬天,下不尽的雪,他怕她摔着,背着她在雪地里走。
她问他,大师兄,你累吗?
他说不累,他想永远都背着她走。
她最后去的地方,是宫楼上。
她曾在这里,翘首以盼,望眼欲穿,甚至向天上的神明祷告,愿用三十年寿数,换她夫君平安归来。
换中原四国,永无战乱。
可天下一统的代价太大了。
她用尽全力向他靠近,试图懂他,理解他。
他心中的雄图霸业,他掌中的万古乾坤。
当那十万降军被他屠戮于朔宁雪山的噩耗传入耳中,当她爱之如宝的素素在她面前魂断异乡,当林傲将军的头颅在郸城外悬挂了整整三个日夜,当她亲眼看见李严死在他剑下……
踩在尸山血海中,与他共享千古。
她终究是做不到。
精疲力竭之后,回到承元殿,再没有素素生扑过来追问她去了哪里。
枯守在正南门下的小蒙将军,弱冠之年两鬓斑白。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幸月和左芦还在,他们喜乐安好。
枫团也还在,虽然它已经不喜欢乱跑。
看守宫门的小太监说,慕容夫人来了,已告知她娘娘不在,可她不肯走,非要在此坐等娘娘回来。
穆子卿纳罕道:“今天什么日子?这慕容夫人经年不出,怎的想起特地来我们这儿一趟?”
不过立马他们就猜到了慕容长定此次来的良苦用心。
她甚至不屑于耍阴招,待南启嘉靠近,便大力将她推倒在地。
饶是穆子卿眼疾手快,垫在她身下为她缓冲一道,到底还是动了胎气。
慕容长定是曾心悦殷昭不假,但再浓的爱意,也抵不过国破家亡的血海深仇。
她伏低做小,苟活在虞宫,就是要给殷昭致命一击。
南启嘉身怀双胎,即将生产,若此时殒命,定能叫殷昭疼得死去活来。
他那么看重南启嘉和她肚子里的肉,如果她和那两个孩子都死了,这恐怕比杀了他还让他难受吧!
杀不了他,那就诛他的心。
家破人亡的滋味,她尝过了,他虞皇昭也该尝一尝!
穆子卿暴喝道:“将此毒妇拿下!!!谨防她寻死,留待陛下回来处置!”
旋即又抱起南启嘉,将她放于榻上,急声安慰道:“娘娘莫怕,臣马上让人去找陛下!”
被内官牢牢制住的慕容长定闻之大笑,笑声刺耳,令人闻之毛骨悚然。
“南启嘉,你个蠢货!你真以为殷昭是去蒙家西营了?实话告诉你罢,他去见那前靳公主啦!我给传的信!你个蠢货,还真信了什么一生一世的鬼话!他只是喜欢你这类的,你且看罢,那前靳公主……”
“你们在做什么?!”穆子卿对一众内官怒喝道,“还不快堵上她的嘴!”
噤了慕容长定的声,他又转身对南启嘉道:“娘娘,您莫听她胡说八道!陛下就是去西营了,他为了提早处理完军中事务好安心陪娘娘生产才去的,不是去见什么前靳公主,娘娘……”
南启嘉感到腹疼难忍,宫婢掀开她的裙摆,发现已经见红。
一时间整个承元殿兵荒马乱。
传太医的,烧水的,去别宫接产婆的,赶出宫去报信的。
南启嘉紧紧扯住床幔,憋了口气,等着太医过来救她的孩子。
而恰好,殷昭也不在蒙家西营。
他一早随蒙纪一道出了城,就是想在南启嘉临盆之前将所有事情都处理好,从未料到会生此意外。
但宫里皆传,陛下是去了杨家的东营,与那位前靳公主比试马术。
去西营寻人扑了空的内官一路哭着跑回承元殿,不知该如何向娘娘说起。
南启嘉虚弱不堪,却还费力地问他:“你去找殷昭了?”
这内官只是低头哭,也不说话。
她轻闭上眼,一行泪便滑落下来,把枕面浸出一片深色的水纹。
看来,慕容长定所言,并非全是虚言。
她一直记挂着那日围场上,殷昭看向那前靳公主的那一眼。
他说他不曾心动,可那样年轻的姑娘,花朵一般,穿了他最喜欢的玄色骑装,束着爽利英气的男子单髻,他怎会不动心?
他总说不让她死,要将她一生一世都困在身边。
现在她早产,母子皆命悬一线,而他又在哪里呢?
也好。
殷昭,终于肯放过她了。
因失血过多,她越来越冷,神志亦逐渐溃散。
她梦到了阿娘和小师兄,梦到他们小时候一起走过的长街。
她跑得慢些,追不上他们,她哭闹着让他们等她,但谁都不愿,带她去长街的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