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以为,她还能和他闹一辈子。
血液自唇角滑落至下颌,温热少顷,冰冰凉凉。
更多,更红,似细流汩汩,覆满下巴,蜿蜒在南启嘉雪白的脖颈上。
她强忍剧痛,将双手举过额头,微曲合十,右手搭在左手上,向着正宫的方向,深深鞠躬,行了个最恭敬的揖礼。
痛感即渐麻木,她感到前所未有的乏困。
她看到少年时期的慕容悉蹲在南府外,捡起被她踢出外墙的藤球。
他学着南恕唤她:“姣姣。”
她凶他:“我叫南启嘉。你不许叫我姣姣,只有我爹娘和师兄才能叫我姣姣!”
她看到离园里那个倾国倾城的舞姬,摇头叹气地对她说:“南姑娘,你们习武之人,动作太过硬朗,还是别学跳舞了。”
她嘟起嘴,不悦道:“丝萝,你就不能骗骗我吗?”
她到死都不知道,后来丝萝为了慕容悉,拿命骗了她。
她看到素素在花丛里放声大笑,她惊呼:“姑姑,姑姑!你看这里,哪一朵好看?我要摘了送给小蒙将军。”
她就快要见到她了,她会对她说,蒙责很喜欢那朵红色的珠花。
她看到阿娘在缝补她的衣裙,她扑到阿娘怀里,仰头问她:“阿娘,你看我今日这身,像我昭哥哥吗?”
阿娘笑道:“我们姣姣穿骑服,可真是好看!”
她便赖在阿娘怀里撒娇:“我才不要好看,我只要像昭哥哥。”
她还看到了李严。
他在南府门下站着,满目苍凉。
他求她:“姣姣,我带你走。”
如果李严能够选择,一定也不希望能在另一个世界与她相见吧?
她心疼澈儿,更心疼体弱多病的沅沅。
不知她离开以后,殷昭能否善待他们。
可她最后想起的,还是她的夫君。
那个给过她温柔和伤痛的人,那个与她纠缠了一生的人。
她不想让他死。
舍不得。
即便与他早已是恨海愁天,她也愿意用自己的性命,绝了南尚谋害他的心思。
因为曾在洒满月光的大殿中央,她也无比爱怜地抚过他眉上那道抓痕。
她答应过,要拿命对他好。
她仿佛看到在十几年前的雍都城外,他们在马背上,相互向对方行揖礼。
那时她以为,只能送他到这里了。
岂料后来,又陪他走过了这一生。
与他纠缠了,这整整一生。
她将额头抵靠书案边上,微启唇瓣,最后唤了他一声,
“昭哥哥。”
再没了温度和知觉。
双眸闭上那一瞬,还如沉睡时一般安然。
她曾经无数次想要逃离的人世,已然与她越来越远。
可她发现到了不得不离去的时刻,竟还会贪恋这残酷的人间。
这一辈子,太短了。
破晓时分,自天空向下弥散,整个皇宫都透着阵阵寒气。
他们昨日约好了的,天一亮,他就去承元殿找她。
殷昭本想说,让南启嘉多睡一会儿,但他实在等不到天亮,早早地醒了。
高敬还斗胆调侃他:“陛下总是觉得娘娘对您的情意尽了,这二十几年的羁绊,哪是说断就能断的?现在陛下也算是守得云开见月明,以后都是好日子了!”
殷昭并未与高敬见气,反倒听从他的建议,在铜镜前捯饬起来。
他已经三十四岁了,若是再不注意些仪容仪表,便配不上他年轻貌美的小师妹了。
主仆两人还在说笑,承元殿便来了人,且来了很多人。
他们跪在正殿外痛哭流涕,推推搡搡,没有一个人敢去向陛下禀报。
高敬t笑意尽散,赶紧出去询问。
殷昭看他们向高敬哭诉,周身寒意四起,心脏跳得全无规律,时急时缓。
他晃着脚步走到门外,锁眉问道:“怎么,娘娘她……她反悔了吗?”
赵高直犯哆嗦,泪水爬了个满面,根本就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须臾,他扑通一声跪倒在殷昭跟前,抑着哭腔告诉他:“陛……陛下。娘娘她……娘娘她薨了!”
“……”
“……”
“……”
殷昭数度张口,突然之间呼吸凝滞,身形一阵摇晃。
高敬自己也还打着摆子,仍抖着腿起身搀扶。
他反复甩开高敬的手,忽就笑了起来。
“不是……我……我……你们……”
最终,只语无伦次地道:“你们真是……你们……竟敢骗我……”
他选择不相信他们。
其实他也知道,没有人敢在这件事上骗他。
但他还是不愿相信。
这怎么能是真的啊?
她是他的心头肉,她是他的掌心珠,怎么能啊!
此去承元殿的路,怎么这样长啊。
殷昭没有飞奔过去,只是将步子跨得很大。
好像将这条路走得久一些,再久一些,就能够想好等会儿要如何去面对,那个他最不愿看到的结局。
南启嘉她生性贪玩儿,只是吓唬他罢了。
她从小就这样,看他着急,她就欢喜。
她许是溜出宫了,回来太晚,怕挨他的骂。
她那么爱她的孩子们,怎么舍得死?
他们没有和离,他们还是夫妻,她便是死了,也是他殷昭的鬼。
她那么要强,那么倔强,怎么会遂了他的意?
到了她的寝殿前,殷昭忽然顿足在门外。
他知道,他一生最惧怕的事,真的发生了。
偌大的寝殿里,没有一丝生气。
他的南启嘉,就伏在靠窗的书案上,没有了丝毫温度。
案上的长靴,是什么时候做好的?
她明明最讨厌这些细致活儿。
她将金铃也留下了。
她在他心底游荡了二十余年,最终什么都没有带走。
槐花不知事,零落在她身旁。
残损的花瓣点缀在她乌发间。
痛啊。
锥心的痛。
刺骨的痛。
殷昭见过太多的血,可这是他第一次如此恐惧鲜血。
他爱了一辈子的女人,静静地伏在血泊中,血液已经凝结,沾在案几上,沾在她苍白的侧脸上。
南启嘉,她真的死了?
他伸出手,很想去抚摸她的头。
可那只大掌悬在半空中,就在离她后脑不过一寸的距离,停了好久,好久。
他的手掌还是没能落到她头上去。
他终究,太过于怯懦。
南启嘉的身体,一定是一种让他毕生难忘的冰冷彻骨吧?
殷昭看向那双做工粗劣的长靴,心脏里的经脉牵扯着他残损的意识。
疼痛难忍,万箭穿心。
没说一句话,亦没落一滴泪。
殷昭黯然转身,离开了这个他记忆里最恐怖的地方。
每一步都走得很稳,也很慢。
殿外是漫天纷飞的落英。
那个曾在花雨下放声大笑的姑娘,此时正冰凉地沉睡在他身后那间屋子里。
而他,整整爱了她一生。
她的一生。
殷昭抬头看着纯白的槐花残朵,心脏骤然一恸。
一大口鲜血从他喉腔中喷涌而出,血珠与残瓣一起翩飞乱舞,最后降落在他脚下的花泥和尘土中。
他仰面倒下。
依稀看见最后一次见她时,她在光晕下的轮廓。
似乎有个声音萦绕耳畔。
昭哥哥。
昭哥哥?
一如南府当年。
而他还能穿一身玄衣,在花树下,教她行礼,教她读诗。
死生契阔,
与子成说。
第115章
雍都城外,有个头发花白的老叟,连续四天,每日都在一处短亭中等他的女儿。
直到南恕找到他,怒问:“你给殷昭下毒了,是不是?”
南尚形销骨立,并不作声。
“你这是为什么啊!你难道忘记了吗?那个娼妇将妹妹指给慕容悉做妾,你我父子二人顶着暴风雪,在她寝殿外跪求了整整一夜,她可曾答应过要见我们?这样的皇室,值得你如此愚忠吗?”
南恕不解气,声音愈大了些。
“姣姣现在给殷昭生了孩子,不管成败,你是要她的孩子没有母亲,还是没有父亲?她是我们的姣姣啊!”
这些道理,南尚不是不懂,他只是不甘心。
殷昭谨慎多疑,没有特别信任的人,只除了他的女儿。
若非利用南启嘉,他这辈子都不会再有那样的机会,除了南启嘉,没有任何人能要得了殷昭的命。
想来,南启嘉也是知道这个道理的吧?
她舍不得看殷昭殒命,索性以自己身死,向南尚明志。
已经过去四日,却不闻虞皇昭死讯。
南恕立刻翻身上马,朝虞宫疾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