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一出宫门,殷昭再憋不住笑,虽然那笑容极浅,却没有任何掩饰。
他笑意久久不散,问高敬:“她刚才,是不是特别像一只没有断奶的小老虎?”
“啊?”高敬没有听懂,“陛下,您……没事吧?”
殷昭转念细想,他并没有原谅南启嘉将全部身心都交付给别人,顿时失了笑意,恢复一脸肃然:“记住朕刚才说的,督促她刻完整部蒙氏兵书,不刻完不让她吃饭!”
高敬领旨,旋即悄声吩咐承元殿的穆子卿:“适可而止。”
第一天,南启嘉想着不吃就不吃,大不了就是个饿死,反正她被关在虞宫里也是度日如年。
穆子卿着人备好了竹简和刻刀,还将蒙氏兵书的原著工整地摆放在书案上。
南启嘉非是不刻。
从来不在宫内游荡的她还破天荒出去转悠了一圈。
路经一棵古树,康乐公主说:“姑姑你看,这是我舅舅最喜爱的云杉!”
“真的吗?”
殷昭最喜欢的云杉啊?
南启嘉将头上的钗钿插得更紧,提起裙边,对着那树就是一顿乱踢,满口念念有词:“就你横!就你凶!狗男人!抢我东西!把我关起来!你还种云杉!我让你种!!!”
云素身板小,拦不住她。
不远处的石桥上,殷昭凭栏,手指发颤地指着南启嘉,气不打一处来。
“高敬,她是在向朕示威吗?”他虽气,眼里却没有恨意。
这样的南启嘉,离他记忆中的样子,又近了一些。
许是踢得累了,南启嘉停下来,席地而坐。
云素自幼长在宫中,见惯了规矩,急忙去拉扯:“姑姑你不能坐这儿,有人来看见就完了。”
“让他来!就是殷昭来,我也不怕!”
南启嘉真恨自己这张嘴,话音刚落,殷昭就真的来了。
他今日还是穿一身玄色朝服,头戴帝王冠冕,看来是刚下朝。
南启嘉也不理会,但害怕自己坐着太矮输了气势,拍拍屁股站起,转身就走。
殷昭一把抓住她的手腕,用三成力拉她站到自己面前:“南启嘉,你的兵书刻完了?”
南启嘉一脸桀警:“你要我刻,我就要刻么?”
高敬觉得南启嘉说得好有道理。
殷昭向来不爱说话,对着南启嘉,则更显嘴笨,每回不过三言两语,就被她怼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南启嘉乘胜追击道:“左不过就是你饿死我,饿死就饿死,谁刻谁是孙子!”
殷昭发觉与南启嘉吵架,比治理国家大事更难,只能说:“不刻完,你就别出来!还不许吃东西!”
“我还不稀罕出来呢!”南启嘉气冲冲地转身,走之前还不忘又踹了几脚殷昭最喜欢的云杉。
人都走远了,殷昭才注意到,南启嘉今天穿的墨绿色衣裳,很衬她的肤色,凸显出她身段婀娜,那是一种风韵尊贵的美。
那一刹他意识到,她又长大了些。
第二天,殷昭就得知,南启嘉还是一个字没刻,莫说吃东西,连水她都不喝一口。
他自言自语道:“不吃就不吃,还能吓唬到我吗?”
可是心不在焉地翻过几卷书,他就冲高敬吼道:“外面的人在干什么?吵死了!”
平时这个点儿,都有宫人在殿外扫地,寻常他不觉叨扰,今日听风声都难以入耳。
寻了个不当值的空档,高敬偷偷去了趟承元殿。
宫人委屈得厉害,辩解道:“不是我们不按您的吩咐办事,康乐公主劝了南姑娘好几回,让她偷偷吃点儿,不让陛下知道就成,可南姑娘自己不愿意吃。”
穆子卿急了,问道:“高公公,这可怎么办?南姑娘快饿得不行了,她要是有个好歹,咱们怎么向陛下交代?”
这些话,后来被高敬一字不漏地带给了殷昭。
殷昭听完,就对高敬说了一个字:“滚。”
手里的折子也形同虚设,再看不进去一个字。
南启嘉是用性命在逼他就范,谁先低头谁就输。
从前倒也罢了,她把全部身心都交付给了慕容悉,凭什么还敢在这里同他示威?
她又有什么资格与他讲条件?
第36章
正殿中的灯火久燃不灭。
高敬递上一盅热汤,道:“陛下,夜深了,我服侍您就寝吧?”
殷昭没有抬头,依然借着弱光批阅大臣奏上的折子,平常语气般问道:“这是第三日了?”
高敬猛一思量,应当是在问南启嘉绝食至今的时间。
他壮壮胆子,声音微弱:“回陛下,马上就是第四日了。”
殷昭自然明白,这些天他心里时时刻刻盘算着,比高敬数得可清楚多了。
“承元殿那位,不是说要饿死她自己吗?现在死了没?”提起南启嘉,殷昭说话就会刻意伤人。
突然有个眼生的小太监跑来正殿外,与殷昭殿中当值的内官一阵私语。
殷昭见此,眉心拧起,折子在他手心里沾上了冷汗。
当值内官又小跑过t来同高敬耳语,这一系列烦琐复杂的流程看得殷昭心烦意乱。
最后高敬告诉他:“陛下,南姑娘晕过去了。”
殷昭用尽全力把手上的奏折摔在地上,向承元殿疾走而去。
路上,他向传话的小太监了解到了大概情况,气得几近失语:“朕不让你们给她吃,你们就真不给吗?”
那传话的小太监道:“陛下饶命,奴婢们劝了南姑娘百十回了,南姑娘就是不肯进食,连水也不肯喝,这整整四天,自然就脱水了。”
高敬道:“太医到了没?”
那小太监说:“太医是到了,给开了药,南姑娘昏迷着,灌不进去。”
那便是她自己不想活了。他还没叫她死,她竟敢不活,殷昭又被莫名戳到了痛处。
到了承元殿,云素守在南启嘉床榻前,急得直哭。
殷昭见那躺着的女子面如死灰,心头猛一阵抽搐。
南启嘉苍白的脸上血色全无,整个人无比规矩地横在那儿,跟尸体没有两样。
殷昭瞬间感受到前所未有的畏惧,即使质于敌国,即使战于沙场,也从未这样怕过。
没有人见过这样失态的陛下,他近乎是在对着殿中所有人嘶吼:“你们都是废人吗?一个女人都看不好!!!”
众人成片跪下谢罪,瑟瑟发抖。
高敬凑上前去,探到南启嘉还有鼻息:“陛下莫急,眼下照顾好南姑娘才是要紧事,切莫关心则乱失了方寸啊!”
“谁关心她了?!”殷昭极力平复心绪,压低嗓音,“她还欠我东西,她不能死。”
云素哭问道:“舅舅,你不该让我姑姑抄刻那兵书的,若是你早知道了会这样,你是不会让她抄的吧?”
殷昭如鲠在喉,一拳打在柱子上,把两人合抱的实心柱子硬生生砸出一个血印,他自己的手指骨结上也皮开肉绽。
云素说:“舅舅你不回答我,我就当你默认了。”
殷昭回过身,看着榻上奄奄一息的南启嘉,呼吸都沉重了几分。
他离崩溃就只余一弦之隔。
“哈哈!后悔了吧!”南启嘉诈尸般跳起来,站在床上,双手叉腰露齿大笑,“就知道你小气记仇舍不得我死,要是真饿死我,你就找不到人报仇撒气了!”
殷昭脸色万分难看,恶狠狠地说道:“你戏弄我!”
南启嘉止住笑,拿袖子擦拭干净自己脸颊和嘴唇上的白米粉,顿时重有了血色。
她扬扬得意道:“也不是故意戏弄你的。一开始确实想饿死算了,可后来一琢磨吧,我死了,亏的可是自己,你不照样活得好好的。我才不会便宜了你。”
殷昭又语塞了。
宫人们大眼瞪小眼,久跪不敢起:“陛下恕罪!我们真不知此事!”
南启嘉也为众人辩解:“他们是真不知道,我自己偷吃保命的。”
殷昭一把将她从床上揪下来,这样就能俯视她,在身高和气势上可以占据绝对优势。
殷昭看向南启嘉的眼神里有光亮也有寒凉:“南启嘉,你最好给我乖乖活着,你要是真死了,我就……”
南启嘉道:“就怎样?”
“我就、就……”殷昭“就”了天半没“就”出个名堂。
“就你能耐。”南启嘉踮起脚,“我一定好好活着。我就跟你耗上了,看咱俩谁先把谁耗死。反正你比我大那么多岁,一定会死在我前头。你要是先死了,我就正大光明回郸城去。”
殷昭一字一顿道:“你、休、想。”
他在心里默数,自己已经同南启嘉吵了三句,意思就是,再吵一句,他就必输无疑,这小丫头的嘴皮子可不是一般的厉害。
殷昭果断转身,远远地,听她在自己身后大喊:“殷昭,那姓蒙的写的兵书,我还是不会抄的。我可以吃东西了吧?”
他没回头,冷冷地说:“撑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