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前,一个大眼圆圆的小男孩儿抱着他的腿,偏着头哭求他母亲:“母后,不要送哥哥走……我要和哥哥一起……母亲,你也送我去郸城……”
该走的还是要走,只是他走的前一晚,悄悄来到了这小男孩儿的寝殿,在他枕头边上放了一只布老虎。
殷昭属虎。
“陛下……”高敬见殷昭那顶天立地的身躯背对过他,缓缓地颤着,千言万语到了嘴边,终不知如何劝说。
殷昭无声地摆了摆手,高敬便悻悻离去,留他独自一人在这漫天的回忆和哀伤里。
然而肃国和靳国的使臣并没有因为虞国这位年轻亲王的骤然离世而放宽公主和亲的期限。
他们聊表哀悼之后,便要求公主尽快随他们嫁往各自的夫家。
康乐公主出嫁那日,整个虞皇宫都弥漫着一种最为诡异的沉默。
南启嘉想给云素别上一朵她亲手做的红色珠花,比划了半天也不知道戴在哪里合适。
云素摘下那朵花,道:“那就不戴这个吧,小舅舅刚过七七……我把它送给小蒙将军好了,这个好看,也不会坏掉。”
她很早以前,就想亲手摘一朵花送给蒙责。
可是她再没有机会亲手将它送到他手里。
南启嘉抹干了眼泪,笑着说:“素素,小蒙将军就在承元殿外头,你想见他一面吗?”
“还是不见了吧。”云素强压住微微抽动的嘴角,把哭腔一并忍下了,“姑姑,你帮我把这朵珠花送给他,好不好?”
第72章
因荆王新丧,两位和亲公主的婚仪一切从简。
百官静立于正宫外,均面色暗沉,全无喜色。
宁国侯夫妇哭成了泪人,南启嘉站在殷昭身旁,眼泪也断了线似的往下落。
蒙责心里头很空,很空。
他瞥见云素在长阶上,向帝后行跪拜大礼,瘦小的身躯也只能勉强撑得起那一身笨重繁复的喜服。
云素眼尾的余光和蒙责的目光交汇,两个人都立马转移了视线。
两位新娘行过礼,起身,接受帝后的训诫和祝福。
殷昭不善言表,南启嘉心思沉重,夫妻二人都没有说旁的话,只道:“此去珍重。”
云素脸上还保持着原有的神采,强做出满怀期许的模样,对殷昭说:“舅舅,记得你答应我的,一定要来接我回家。”
殷昭微笑道:“好。”
在云素的记忆里,舅舅答应她的每一件事,都能做到,所以此去只是暂时的别离,她很快就会回家。
自见了两位新娘子,南启嘉的眼泪就没停过。
“娘娘,大喜的日子,”杨漪掏出袖口里的红色喜帕,递到南启嘉手里,“别哭了。育英堂就交给娘娘了,孩子们都很想你。”
南启嘉强忍住哽咽:“阿漪,过去的事,是我对不住你……”
杨漪行下一礼,道:“娘娘也说,都是过去的事了。”
寒风拂面,吹得帝后宽大的袖袍猎猎作响。
礼官高喊:“吉时到,送公主出嫁!”
帝后仍立在原地,目光随着百官一道,眼睁睁看着云素和杨漪上了送亲的马车。
云素挂念着南启嘉对她的好,掀开了帘子往回看。
而杨漪却是头也不回。
送亲的人马走远,南启嘉的视线又重归模糊。
云素第一次来月事的时候,她哭着嚷着说自己快要死了。那年南启嘉刚来雍都,也还稚气未脱,却不得不耐下性子来告诉她该怎么做。
这些都和昨天才发生过一样。
杨漪方才说的育英堂,是南启嘉和杨漪一手一脚合力建起来的,承载了她们多少辛酸和回忆,以后就只剩她了。
殷昭牵起南启嘉的手,勉强扯了扯嘴角:“脸都哭花了。”
南启嘉用杨漪给她的喜帕擦眼睛:“你别管我……我……”
她只是太难过了。
公主出嫁和亲后,为防黎国再生事端,殷昭令左芦携妻北上,常驻边关,蒙纪重伤未愈,回朝养伤。
现在偌大的承元殿,彻底安静下来。
枫团已经五岁,不如从前那般爱闹腾,它寻个安静的角落,一睡就是一个下午。
喜欢热闹的南启嘉,无时无刻都被笼罩在一种压抑沉重的孤独感里面。
好多次,她绕到正宫去,只能看到殷昭将他自己埋进堆叠成山的案牍里头。
肃国和靳国都以为联姻之后可得安生,然殷昭从不这样想。
他损兵折将,赔款嫁女,这笔账,还没算清楚。
南启嘉没有叨扰他,又一个人从正宫出来,漫无目的地在这座熟悉又陌生的宫闱里走走停停。
她去看过几次太后,老人家身体安好,只是神志有些不清了。
她面容憔悴,见南启嘉来了,便让杏箬拿出些她新做的甜点来。
自云素和杨漪和亲后,南启嘉胃口就一直不大好,没吃几口,便告诉杏箬:“姑姑不用劳烦,我吃饱了。”
太后却道:“杏箬,再去取些出来,桂花糕、榛子酥,全都来一些。昭儿他家的啊,你别说我这做婆母的偏心,这些点心不是给你准备的,全都是我给暄儿做的。”
杏箬很是配合地把端出来的糕点全都装进了食盒里,眼眶红红的。
太后得意地笑了:“这是娘亲手做的,暄儿他小时候最爱吃。”
南启嘉的心“咯噔”一下,蓦然间隐隐作痛。
走之前,太后亲手把食盒交给南启嘉,叮咛道:“昭儿他家的,可千万记住啊,帮我把这个带给暄儿。啊呀,你别多心啊,不是不给昭儿做,昭儿他从来都不吃甜的。”
从青萝殿出来的南启嘉,抱着太后给她的食盒,不知该往何处去。
她想既然都答应了太后,就得把东西送到。
于是主仆两个提着食盒来到了殷暄的坟头上。
荆王的陵墓有专人看守,外人进不来,墓穴周围寂静无声。
穆子卿把食盒里的糕点碟子一盘接一盘摆在荆王墓碑前,咕哝道:“不是我说,荆王殿下,您那么爱热闹的一个人,这也太安静了些,您可怎么熬呀?”
南启嘉回想起第一次见到殷暄时,他穿着一身绛紫锦袍在嘈杂的熙武街上笑得满面春风,当真是恍若隔世。
“子卿啊,殷昭要是死了,也会埋在这里吗?”南启嘉有感而发,“不过他那样闷,就算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这儿,也不会觉得无聊。”
穆子卿连忙环顾四下,确认守墓人听不见,才松了口气,道:“我的娘娘呀,这话可不能乱说。陛下万寿无疆,大吉大利,百无禁忌,百无禁忌……”
南启嘉对死生之事向来无所畏惧,不以为意道:“这有什么不能说的?人总是要死的,要是不把后事交代清楚,突然就死了,那身边的人岂不是要手忙脚乱了?”
“等我死了……”南启嘉绞尽脑汁把她去过的地方都想了个遍,“我爱热闹,等我死了,你就把我埋在熙武街的支路边上,面朝肃国的方向,这样我既能看到雍都的人间烟火,又能看到我哥哥和素素,你说怎么样?”
“不怎么样!”穆子卿哭丧着脸,“我的娘娘啊,这些话您在外头说说就行了,等会儿回宫可别再说了,陛下最忌讳听您讲这些,他会不高兴的。”
南启嘉吐了吐舌头,蹲下身来,给殷暄斟了一杯酒。
“高公公给你烧了好多纸扎的丫鬟和侍卫,你在下面不会寂寞了。要是缺什么短什么,就给我……”
她觉得自己可能不太想在梦里见到殷暄,便道,
“就给你哥投梦。你哥好想你的,他不肯说,可我见他晚上偷偷跑去你床上睡来着……”
今冬t的第一场雪不期而至,雪絮在风中翩飞乱舞,粘在南启嘉乌黑的鬓发上。
穆子卿道:“咱们回去吧,娘娘。”
“那我们走了。”南启嘉对着荆王的墓碑挥了挥手,“有空回去看你哥啊!”
因是今年的第一场雪,意义非凡,殷昭连折子都没看完,早早地脱了朝服,赶在晚膳前回了承元殿。
没了云素,就余他夫妻二人,这顿饭吃得异常安静。
两个人的眉宇间都透着一片哀凉,却都不敢重提旧事,免教对方更受煎熬。
“瘦了,”殷昭给南启嘉夹了一个鸡腿,“高敬专程去宫外买的,你最喜欢的那家叫花鸡。”
一只鸡两条腿,从来都是南启嘉一个,云素一个,殷昭笑着看她俩吃。
南启嘉没了胃口,道:“我吃不完这一整个。”
“你先吃,吃剩下的给我,”殷昭眼底含着苦涩的笑意,“不会浪费的。”
南启嘉听他的话,闷头吃了几口,突发奇想道:“大师兄,吃完饭我们出去走走吧?”
殷昭望向殿外那飘雪的天空,温声道:“不行,外头在下雪,会冻着你的。”
南启嘉让穆子卿取出殷昭去年送给她的狐裘披在自己身上:“不冷,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