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启嘉前去祭拜,殷昭也装作不知,默许几个士兵跟着她去。
他们三人同门一场,虽立场不同,但那些曾经共同度过的快乐时光,都是真的。
为战事所迫,郸城周围的百姓早已逃亡流窜,南启嘉连祭拜亡魂所用的香烛和纸钱都买不到。
她在李严坟前点了两盏油灯,摆上几块军中将士们吃的饴饼,再叩了三个头,潦草完成了祭奠仪式。
清晨的微风吹着,南启嘉木然地撩起被风吹乱的碎发,干涸的眼眶里再也流不出一滴泪。
她祭拜完,正准备走,忽而听到近旁的草笼里传出来隐隐约约的哭声。
耳尖的虞兵自然也听见了。
几人近前去,拨开草丛,提溜出一个身材纤弱的女子。
汲取了上次的教训,虞兵们再不敢让陌生女子靠近皇后。
一人揪住那女子的脖领子,另一人配合地抽出了腰间佩刀。
眼看那女子就要变作虞军的刀下亡魂,南启嘉大喝道:“住手!”
虞兵虽不愿留这女子,但不敢不听娘娘的话,只好放开了手。
南启嘉走近细看,才发现这位姑娘t也是个面熟的——离园的舞姬,掩玉。
掩玉惊魂甫定,抹了一把眼泪,道:“小南公子,我来看看李公子,你让我给他烧点些纸钱好不好?他生前那么讲究,黄泉路上,总要留些钱傍身。”
那些虞兵并不打算让掩玉靠近,纷纷拔出方才收入鞘中的刀,横眉道:“把东西放下,赶紧滚!”
“该滚的是你们吧?”南启嘉拉住掩玉的手,带她来到李严的坟前,又转身对那几个虞兵说道,“你们站远些,不要让我小师兄来取钱的时候撞见了你们。”
虽不知鬼神之说是真是假,但倘若人死后真能变为魂魄,李严一定不愿再见到任一个虞国人。
那群虞军颇为警惕地退后到十步开外,确定南启嘉仍在他们目所能及的范围内,一手紧紧握住刀柄,谨防突生变故。
掩玉取出香烛钱纸,和南启嘉一起分着纸钱,嘴里念叨着要李严一路好走之类的话。
南启嘉道:“我原还说小师兄性子温和,哪知他宁死不降,若他愿降,或许还能有一线生机。”
“降?”掩玉讶然道,“你要他如何降?小南公子,你可知投降的后果会是如何?”
南启嘉心中“咯噔”一下,隐隐觉得掩玉话中所指定然与殷昭和蒙责都不愿意提及的那场雪崩有关。
她下意识扫了一眼围在近旁的虞军,好在他们神色无异,想来并不能听清她们的私语。
掩玉压住满腔怒火,低声道:“在朔宁,李家军与虞军苦战数日,死伤过半,却一直等不到朝廷的粮草辎重和兵力支援,派人出来打听才知道,拨给军队的钱,太后只认了一半,经过兵部又被郭顺昧了一半,一层层分下去,最后到将士手里的不足十分之一。
“李将军一生为国,临了发现国不可救,还害得将士们随他一起以草根和冰雪果腹,悲痛之余,答应了虞国的招降。”
南启嘉心中顿生出不好的预感,问掩玉道:“那李家军受降以后呢?”
“受降以后?”掩玉冷笑几声,道,“当然是全死在朔宁的雪山上啦!殷昭下令杀了投降的十万大军,李将军奋起反击,被殷昭亲手斩杀……怎么,小南公子,你的夫君没有告诉你吗?”
如同被一道天雷横劈下来,南启嘉呼吸一滞,头颅中一阵剧痛。
“所以,殷昭他……杀了十万降军?”
她跌坐在地,联想到自她来到肃国,每每问起在朔宁雪山上发生的事,殷昭都避而不谈,蒙责也是满脸心虚,原来是因为他们心中愧怍,不敢将真相告知于她。
南启嘉头痛欲裂,还要装作若无其事,以免引得守在周围的虞军生疑。
掩玉继续道:“小南公子若是不信我今日所言,只管回去找你夫君对质,若我有半句虚言,任凭处置。”
南启嘉按住不停哆嗦的手,拾起地上的竹篮,交还给掩玉:“你走吧,今日你对我说的这些,不要让虞国人知道了。”
她颤颤巍巍地站起来,极力撑着身子走到那几个虞兵身边,强作平静道:“回去吧。”
而他们刚回到郸城外,即发现殷昭果真是说到做到。
李严那位副帅的头颅,就悬挂在郸城的城门之上。
此时已是阳春三月,气候回暖,成群的苍蝇围着那颗渐渐腐坏的头颅转来转去。
世人皆惋惜,那位赫赫有名的少年将军,竟会沦为蛆虫和蚊蝇的餐食。
而李家和南世代效忠的肃国皇室,因为惧怕虞军,只敢任由林傲头颅在用肃文篆刻的“郸城”两个大字下,随着偶然的狂风猛烈撞击着摇摇欲坠的城墙。
大势已定,虞军就驻扎在郸城城郊,攻陷肃皇宫,也不过就这一两日的事。
南启嘉只要稍稍站得高些,再仰起头,便能看到挂在城门上那个摇摆不定的黑点。
她已经彻底麻木,问蒙责道:“林将军的头,还挂在那里吗?”
蒙责眸色深沉:“是的。”
南启嘉失了神色,看不出怨恨或者悲哀,又问他:“有素素的消息吗?”
蒙责黯然的脸上透出几分焦灼:“昨日彻底失了公主的消息,我们潜伏在肃皇宫的人被慕容悉抓获,公主也不知所踪。”
这亦是蒙责一夜未眠的缘由。
云素既是和亲公主,也是虞皇安插进肃皇宫里的细作。虽说肃太后一直对云素有所防范,但是总归是忌惮虞国势力,从不敢做出对云素不利的举动。
现今两国公然开战,这康乐公主只怕是凶多吉少。
南启嘉怅然道:“素素她自幼没了父母,又所托非人,做了殷昭的棋子,实在可怜。蒙责,若是你能再见着她,定要保全她,可以吗?”
“是。”蒙责不知南启嘉何出此言,“娘娘是否多虑了?陛下自会为公主做万全的打算。”
“是吗?”南启嘉道,“但愿吧。”
他们二人性子差得太远,从相识至今,好像这还是第一次如此平静地对话。
南启嘉讽刺道:“小蒙将军是因为顾及我是素素的养母,才对我多了这几分客气吗?”
蒙责不语。
她又说:“你对殷昭那么忠心,他让你将林傲将军的遗体示众,你便照做,若是他再让你做出些伤害素素的事,你是不是也会听之任之?”
她本还想问问朔宁的事,可又预知问不出结果,便作了罢。
蒙责转头瞥见了正在不远处看着他们的殷昭,劝南启嘉说:“娘娘,您该回营帐歇息了。”
南启嘉嗤道:“歇息?若今日那城墙上悬挂的,是你亲人的头颅,你还能睡得着吗?”
她已经三天没有合眼,日日饱受折磨,悔不当初。
她说:“我忘了,你不会因为任何人的离去而痛不欲生,你们都只是为了殷昭而活。”
诚然,以殷昭对蒙家的恩眷,当时只要他向殷昭求个恩典,要了素素做妻子,她也不至于远嫁敌国。
“明天是她十七岁生辰,我答应要做给她的衣服,还没有做好……”南启嘉自嘲道,“我真是傻,跟你说这些干什么?你什么都不懂。”
蒙责深知愧对云素,任南启嘉如何奚落于他,都不作反驳。
他抬头看向郸城上方深色的天空,心中一片茫然。
康乐,你到底在哪里呢?
第86章
雾沉沉的夜色下,只依稀辨得出人影。
殷昭远看见蒙责和南启嘉在战楼上谈话,却瞧不清他二人此时的神色,心中莫名烦闷。
他无意识地用指尖敲击着悬挂于腰间的剑柄,细细回想着这些年来发生的一切。
他从不质疑南启嘉对他的真心,可为何又会在短短半月内发生如此巨大的反差?
若说是因为李严,可在李严身死前那几日,她就开始躲避他了。
殷昭将南启嘉幽禁在皇帐,他自己则让人另搭了个营帐安置,一连几日,他没有去找南启嘉,南启嘉也没来找他。
战事当前,殷昭不想与南启嘉多作解释,也不想与她发生争执,冷着她也许是最好的处理方式。
她再放不下李严,可李严已经死了不是吗?等战争结束,他们还能有好几十年的恩爱时光。
南启嘉没有与殷昭争辩南尚和南恕的事,她知道一个男人想要撒谎,什么话都可以说得出来。
每个深夜,她只要一闭上眼,就想到林傲被悬挂在城墙上的头颅,想到她亲眼看见的、死在殷昭剑下的李严,想到顺从投降却被无辜杀害的十万李家军,想到她那生死不明的父兄和小侄女,想到在战火中流离失所的黎民百姓……
南启嘉掀被坐起,泪水涌出了酸涩的眼眶,滴在被褥上,溅出一片深色的水渍。
所以当初为什么要相信他?
不伤百姓。
收编降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