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现在殷昭愿意放手,兴许还有一线生机。可他要是再往下扎深一点点,李严必死无疑。
生命垂危之际,李严还在对着南启嘉温柔地笑。
他用尽全力,安慰她:“姣姣,别怕,我不疼。”
这是他最珍爱的人啊,他疼了她十几年,怎么能临到头了,还让她难过。
李严贪婪地看着南启嘉苍白的脸,好似在努力印刻,好将她的容颜带入下一世轮回。
南启嘉放开殷昭的袍摆,爬转到李严身旁,伸出双手紧握住扎在他胸膛上方的剑刃。
剑锋划破手掌,她的血和李严的血融在一起,沿着李严的身体流入这哀鸿遍野的土地。
殷昭如遭雷击般地缩紧了瞳孔,喝道:“南启嘉,你做什么?!”
上次也是如此!她为了救慕容悉,用双手握住他的剑刃。
她可以为了任何人,在他面前伤害自己。
李严强撑着一口气,抓紧南启嘉的手:“姣、姣姣……快走,不要管我,记住……我对你说过的话,不要回雍都,不要再……再相信殷昭……”
于殷昭而言,这简直是在找死。
他提起南启嘉扔向一旁,用了十成的力气,将那剑深深地刺穿了李严整个胸腔。
南启嘉看呆了眼,刹那间泪如泉涌,抖得说不出话。
李严大口大口吐着鲜血,竟还以笑颜t面对南启嘉。
“姣姣……我们……来生再……”
他始终笑望着她,在她怀中赫然吐出了最后一口气。
南启嘉用力呼吸,以使自己不会因过于激动而晕厥过去。
殷昭一把将瘫在地上的人拉扯起来,往虞军阵营方向猛推过去。
“够了!他已经死了!”
南启嘉挣开接住了她的蒙责,哭喊道:“殷昭,你答应过我的,你说过要劝他归降!”
大战当前,殷昭没太多心思和时间去安抚她,只让穆子卿带她离开。
这场仗打得很轻松。
虞军有得力的将领,又有陛下亲征,死伤寥寥无几。
而肃国就正好相反,本就是垂死挣扎,又失了南尚和李成谏两员猛将,面对强大的虞军,微弱得如同案上鱼肉。
南启嘉被七八个虞国将士死死护住,在不远处的战楼上亲眼目睹了这一场残酷的杀戮。
她明白两军交战,死伤总是在所难免,可这样亲眼看见,仍旧是心如刀绞。
她的父兄,她的小师兄,她未嫁时的朋友……所有爱她的人,都在这场战乱中丧生,而她要么浑然不知,要么无能为力。
南启嘉背过身去,不再看鲜血肆意飞溅。
她捂上耳朵,却逃不过利器刺入血肉之躯的刺耳声响。
此战虞军告捷,伏尸遍野。
晚上,战胜的虞兵在尸体堆里找寻幸存的伤兵,遇到一息尚存的肃军就补上几刀,找到还有气儿的虞兵就抬上车去推回营帐。
南启嘉已经麻木了。
她翻过一具又一具尸体,最后失望地将那些尸体推开。
她找累了就跪坐在地上歇一会儿,恢复些体力后又继续找。
殷昭包扎好伤口,立刻过来寻她。
他今日受了剑伤,臂膀上缠着白纱,他走近时,带着一股浓烈的药草气味。
可是南启嘉并没有注意到他的伤势,只冷冷瞥了他一眼,又埋下头去,将眼前的死尸翻过来确认身份。
殷昭蹲下,抓起她的手腕往上拽:“他已经死了。你就算找到他,也只是一具尸体。”
南启嘉挣脱他:“死要见尸。”
而她的父兄,可是连尸骨都没能寻到。
殷昭看她一脸倦容,心有不忍,却不肯做出让步,抱臂立在一旁,看她在尸山中苦寻。
南启嘉还是不肯正眼看他,一心一意只想找到李严的尸首。
活着的时候颠沛流离,死了总要让他入土为安。
殷昭看了眼她鲜血模糊的手掌,对在周围清扫战场的虞军道:“你们都过来帮着她找。”
他看着她那瘦小的身躯里迸发出来的那一股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倔劲儿,七筋八脉都牵扯出隐隐的痛感。
他臂膀上的白纱渗出了暗红的血渍,可南启嘉的心都扑在那具冰冷的尸身上,全然没有表现出对他分毫的在意。
结发为夫妻。
但是在她心里,他还远不如一个死人重要。
殷昭的心随着月色一同坠入谷底。
“陛下,陛下!您看这个是不是?”
小兵没有近距离见过李严,但眼下这人的面容较其他士卒更加英朗,一看便知是世家子弟。
而他身旁,另有一人紧握住他的手,身体早已僵硬。
南启嘉和殷昭同时跑过去,但她跑不过殷昭,让他占了先机。
熊熊燃烧的妒火和征服欲驱使着殷昭在李严的尸身前拔出了长剑。
南启嘉愕然道:“殷昭,你要干什么?”
“自古以来,”他冷森森地开口道,“割下敌军将领的首级悬挂示众,都是最好的威慑之法。”
“殷昭!!!”南启嘉近乎发了疯,死命去哀求他,像抓救命稻草一样去扯他的衣角。
她泣不成声:“他已经死了,你放过他吧?大师兄,我求求你!放过小师兄!”
殷昭最恨的就是她这副为了旁人苦苦哀求的哭相。
他托起她的脸,加重了手上的力道,捏得她的腮帮子变了形。
“李家军誓死不降,杀伤我大虞多少忠臣良将,我总要给他们一个交代。我知道你舍不得李严,我不动他,我只要他身边这个副将的头……”
“南启嘉,”殷昭放下了紧捏住她下巴的那只手,“我们一人各退一步,你让开,好不好?”
乾坤已定,虞国必一统天下,逐鹿中原。
此时的殷昭,迫切地想要全天下的人都看看,不愿降服于大虞的人,最后都会落得一个怎样的下场。
可是这位副帅,也曾跟在南启嘉和李严的身旁,陪同他们一起长大,如今他以身殉国,南启嘉岂能让他死无全尸?
她看着殷昭,满眼写尽凄怨和哀凉:“我求你,让我安葬他。”
殷昭见不得她流泪,更不能容忍她对旁人慈悲。
他必然是用尽了全力,因为南启嘉看见他手起刀落,那副帅的脖子和脑袋就彻底分了家。
而殷昭的脸,在昏沉的夜色中,就像厉鬼一样阴森可怖。
南启嘉抬眸仇视着殷昭,一双泪眼里面包含了太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她从李严和那副帅的尸身旁边爬起来,高抬起手,一巴掌掴在殷昭的脸上。
由于太过用力,打完之后她差点没站稳。
殷昭震惊之余,也出于本能地伸手扶住了她。
周围还有很多零散的士兵,听到掌掴声后纷纷往这边看,结果是见到殷昭侧脸上沾染了南启嘉手掌上的血渍,恁恁地盯着她。
殷昭不敢相信:“你为了这个无关紧要的人,打我?”
南启嘉捡起脚下的半截残剑,狠狠劈向他。
“殷昭,为什么死的人不是你?”
第85章
“娘娘!!!”
士兵们一窝蜂冲上去控制住南启嘉,蒙责亦闻声赶了过来。
殷昭为了躲避南启嘉的进攻,撕裂了手臂上的伤口,他摁住伤处,不让血无节制地流出。
蒙责抬起殷昭的胳膊,简单查看了一下他的伤势,道:“陛下,你无事吧?”
殷昭自然不会在乎这点儿小伤,真正让他痛彻心扉的,是南启嘉居然对他拔剑相向。
“蒙责,把这人的头,”殷昭恨声道,“悬挂在郸城的城门上,不足三天三夜,不许拿下来!”
他又缓缓走向南启嘉:“我杀了李严,你就要来杀我?”
南启嘉看向殷昭的那双眼睛里没有了半点残存的爱意。
她一字一顿地说:“难道你不该死吗?”
殷昭仰面,深吸一口入夜的凉气,对钳制住南启嘉的那几个士兵道:“严加看管,别再让她跑了。”
就在不久前,这个女人还为了见他只身追到郸城,险些丧命,如今不过半月光景,她又为了另一人要手刃亲夫,真叫人看不明白。
然蒙责竟有些可怜南启嘉。
自出了雍都,他一路跟随殷昭,形影不离,深知他们在朔宁对肃军做的那些事,若是被南启嘉知道了,莫说是殷昭,连他都免不得要被捅几刀。
待南启嘉被士兵们“护送”回到了皇帐,蒙责靠近殷昭,沉吟道:“纸是包不住火的,一个李严就够娘娘跟陛下撕破脸了,朔宁雪山的事,陛下还是早些向娘娘坦白的好。”
殷昭没有回答,墨色的眸子在夜色中愈加深邃。
许是心中还隐隐存了些愧怍,殷昭命人将李严和那副帅的尸身就近掩埋。
他们戎马一生,为国为民,如今能永远留在郸城外,时刻守护着这片深爱的故土,于他们而言,也算死得其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