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信他吗?
南启嘉自己也答不上来。
“姣姣啊,”李严自哂道,“我当然知道肃国沉疴难愈,灾难深重,凭我和慕容悉绝不可能让它起死回生。可是怎么办?这是生我养我的母国,因为它不可救药,就不要它了吗?”
南启嘉心中倏地一震,涌出一股难以言明的羞愧。
李严道:“姣姣,你弃了它,那是你的选择,我不怪你,可是你也不要干涉我的抉择,好吗?”
“小师兄……”南启嘉欲言又止。
李严唤了亲卫进来,把南启嘉托付给他:“带南姑娘走,离开郸城,如果我还能活着,一定会去找你们。”
南启嘉抓紧李严的手臂,泪眼蒙眬地恳求道:“小师兄,求求你,跟我一起走吧!他们有十五万大军,你会死的!”
李严用那只粗糙的大手上最柔软的指腹轻轻擦去她脸颊上的泪,轻声说:“姣姣啊,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出了郸城,就不要再回来,也不要回雍都,不要相信慕容悉,也不要再相信殷昭,躲着他们走,我……我……”
他想说这一生山高水远,与她相遇,死而无憾。
可他最后只说:“我们来生再见。”
南启嘉知道他的小师兄无论如何都不能保全了,而她又该何去何从?
留下来陪着李严死守城门,与殷昭决一死战,最后以身殉国?
还是回到殷昭身边,装作这所有的事从来都没有发生过?
再或者听李严的话,一个人流离他乡,静等她的亲人去寻她?t
“小师兄……”南启嘉还是不肯走,“我不能眼睁睁看你去送死,我……”
她还没说她要如何,便被李严的亲卫一掌拍晕过去。
待她醒过来,已经在城郊的破庙里了。
李严的亲卫递给她一壶水,道:“南姑娘,外头全是虞军,咱们在此稍作休整,天黑再赶路。”
“哐当”一声,本就破旧的门被人从外踹了个稀烂。
“娘娘!娘娘!!!”
为首那人近乎是爬跪到了南启嘉身边,两只眼睛又红又肿,不知已经哭过多少回。
他身后的虞军纷纷拔剑,要朝李严这亲卫的头上砍去。
南启嘉大喊:“不要!你们若伤他分毫,我立刻死在你们面前!”
穆子卿对他带来的这队虞军说道:“都把剑放下!”
又劝说李严的亲卫:“公子,你把娘娘交给我,我放你回去,好不好?你看,我们人多,你一个人,打不过的,白白交代了性命在这破庙里,娘娘也不会安心的。”
亲卫坚决不肯放下手里的剑:“死就死,谁怕你们?!我答应了公子,要把南姑娘送到安全的地方,绝不能把她交给你们!”
“唉,你这……”穆子卿很为难,只好对虞军说,“那就劳烦各位了,打晕就行,切莫伤人性命。”
到底是人多势众,亲卫很快就被虞兵打晕,南启嘉自然也被他们带回了虞军驻地。
彼时,虞军已在郸城外扎好了营房。
殷昭急得在帅帐中走来走去。蒙责问他:“陛下,我们什么时候攻城?”
“不行,”殷昭站定,道,“阿责,这里交给你,攻城的事晚些再说,我要去找她!”
距南启嘉离开到现在,已经有一整天,再寻不到她,殷昭就要疯了。
蒙责听闻帐外有异响,便出外去看。
“陛下,陛下!快出来!”
殷昭飞快地跑了出去,只见穆子卿背着南启嘉站在帅帐外,请罪道:“陛下,臣把娘娘找回来了!臣看护娘娘失责,请陛下责罚!”
殷昭哪里还有心思去理会穆子卿?
他三五步冲过去,卸下穆子卿背上的南启嘉,怒斥道:“怎么回事?这是伤到哪儿了?”
“没有没有,”穆子卿慌不迭地解释,“娘娘她不肯跟我们一起回来,臣便洒了点迷香粉,娘娘只是被迷晕了。”
殷昭眼中生出一丝戾气:“穆子卿,长本事了?”
却没再多做责备,他这小师妹的性子,他最清楚不过,既然敢在他眼皮子底下逃走,不用些非常的手段,她决计不会回来。
殷昭抱着南启嘉进了皇帐,他看着她那张脏兮兮的脸,气不打一处来。
他自认对她百般迁就,昨夜就说了她几句,她居然头也不回地就跑了。
一个人的性子怎么能拗成这样?
穆子卿和蒙责一前一后跟着进来,蒙责小声问道:“陛下,您刚才还没说,我们什么时候攻城?”
殷昭回神正坐,沉思良久,道:“传朕军令,明日卯时攻城。”
蒙责等这一刻等得比殷昭更加焦急,这一年多来,于他而言,每时每刻都是煎熬。
殷昭见蒙责眼底喜色乍现,便道:“确定素素无事?”
蒙责道:“今日还收到了康乐的亲笔手书,上面有她亲手画的郸城布防图……”他说着说着就笑了。
云素自小不善功课,因此字写得丑,画儿画得更丑,他为了看懂她那张七歪八扭的布防图,眼睛都快要熬瞎了。
殷昭欣慰地点了点头:“无事就好。你马上修书一封,让人送进肃皇宫,叫她明日找个安全的地方躲起来,不管外面打成了什么样子,都不要出来。”
“是,陛下!”事关云素安危,蒙责领了君命,旋即退下着手去办。
穆子卿见陛下和小蒙将军说完了正事,便把一直端在手里的水盆放在床榻边上,拧了一方白帕递给殷昭:“陛下,给娘娘擦擦脸吧。”
殷昭接过帕子,轻轻擦拭掉南启嘉脸上的脏污。
“子卿,娘娘她……”殷昭还是问出了那个他不太想了解的细节,“她不愿意跟你们回来,对吧?”
事实确是如此,不仅不愿,还万分抗拒。
穆子卿不敢欺君,更不敢直言触怒君颜,干脆耷着脑袋装起了哑巴。
殷昭实在没法子了,搓了把脸,道:“子卿啊,你刚才说的那个什么……迷香粉,是吧?再多给娘娘用一些。”
穆子卿瞪大了眼睛:“啊?”
第84章
这一霎,仿佛所有的阴云都聚集在了郸城上空,把整个战场严严实实地罩盖住。
双方厮杀了一天一夜,因兵力过于悬殊,虞军以压倒性优势歼灭了肃军整个主力部队。
大势已去,李严抱剑立在紧闭的城门前,寸土不让。
蒙责也不曾想过,昔日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如今满身血痕地哀然立于城楼之下。
他身上有多处剑伤,脸上沾染着深浅不匀的泥沙,唯有那眼神从未改变,一如从前,平静柔和。
殷昭痛恨李严这副宠辱不惊的神态。
只因一次夜半闲聊,他非要南启嘉评价李严,南启嘉就说:“小师兄的眼睛里有一种不可轻侮的坚毅,因为他很勇敢,也有担当;可他眼神却又很温柔……很矛盾是不是,我想那是因为他除了勇敢,还很善良。”
坚毅,勇敢,担当,善良,温柔。
一段话里的称赞辞藻比他和南启嘉在一起同床共枕五年听到的还要多。
人非草木,他们毕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师兄弟,李严待他一向亲厚,殷昭终是忍不下心赶尽杀绝。
“李严,降吧。”
李严扯动嘴角,凄惶地笑了起来。
“投降?然后呢?”李严质问殷昭,“就像在朔宁向你投降的那十万李家军和我父亲一样?”
被李严问及了他深藏于心,最不愿为人知晓的这件事,殷昭不再相劝,持剑下马,缓缓走向李严。
李严拔剑,对殷昭说:“你等这一天,等了很久吧?”
殷昭淡声道:“现在不算晚,刚好。”
到底是得了李成谏全部真传的独子,又糅合了南家剑术的精髓,李严即使有伤在身,还是没能给殷昭伤到他的机会。
几十个回合下来,殷昭只能险占上风。
其实走到了这一步,李严早已没了生存的意志。
这场毫无胜算的战争让他身心俱疲,可偏偏他不能放手,怀揣着一线渺茫的希望,苦撑到了现在。
为肃国做到这个分儿上,已然是问心无愧。
在打斗最关键的时刻,李严蓦然收剑,肃军同袍气得大骂,不知他是不是脑子出了问题。
殷昭持剑步步紧逼,怒然道:“再来,重新打过!”
他要的是一场公平的决斗。
李严淡然一笑:“我累了。殷昭,能否看在你我同门一场的缘分上,给我个痛快。”
他这半生,都在为这破败不堪的母国而战,太苦了。
殷昭本有心放他一条生路,然他宁死不降,非要把自己逼上绝路,除了成全,再无他法。
南启嘉骑马赶到时,即见殷昭的长剑已经扎进了李严的胸腔。
“殷昭,殷昭!!!”
马儿都还未止步,她便强行跳下马背,险些摔伤自己。
她飞奔过去,一个趔趄跪倒在殷昭面前,大喊道:“求你,求求你,放过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