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昭捏紧了手中的陶杯,骨节处泛出苍白。
“我不知道。探子说他们被关进了诏狱,等我们的人去救时,他们已经不见了。我真的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
南启嘉道:“好,我姑且信你,那李成谏叔父呢?小师兄呢?”
“我不知李严在哪儿,”殷昭放低了声调,道,“至于李成谏……他不肯降,死在战场上了。”
南启嘉闭上了眼,几滴泪随之滚落。
“是你……杀了他?”
殷昭放下一直握在手里的水杯,沉声道:“是。”
一股凉意直蹿而上,南启嘉整个身形猛然一震,大脑中登时一片空白。
那是看着她长大的叔父,亲如叔伯,如今惨死在她夫婿的剑下,她不知往后该如何面对。
事已至此,索性一次问个明白。
“那位姑娘,是被你们抓回来的?”南启嘉问殷昭,“虞军一路烧杀抢掠,掳劫妇女,是也不是?”
殷昭倏然一惊,瞳色瞬间冷了下去,他愠道:“南启嘉!你在说什么?你把我们虞军当作什么了?你以为跟你们肃国那些鱼肉百姓的酒囊饭袋一样?!”
她怎么闹别扭,他都可以耐着性子哄,但她冤枉为他赴汤蹈火的将士,却触碰到了他的底线。
“殷昭啊,你承认了吧?”南启嘉嗤笑道,“你从心底里就看不上肃国的将士,还说什么只要他们愿意受降,你一定会收入麾下,平等待之,绝无偏私,你这些鬼话,就只能拿来骗我罢了!”
她咳了几声,又道:“你还说过,会厚待我肃国百姓,这一路过来,那么多逃命的人,全都是因为你们的善待?你去西营看过吗?你知道埋在那里面的人是谁吗?是丝萝,她是被虞军糟践了,不堪受辱自尽而亡的!你的意思是,她编了个谎言,拿命来诬陷你吗?”
丝萝?糟践?逃命的百姓?
殷昭脑仁一阵刺t痛,完全听不懂她到底在说什么。
但他结合南启嘉这两天对他态度的转变,大抵能猜到,她定是听了外人所言,对他心生猜忌,又不肯找他当面对质,憋在心里生了好久的闷气。
他知南启嘉此时火气正盛,听不进劝告,而他也疲累不已,不想再多作解释,便道:“既然你要这么认为,那你就按照你所相信的,慢慢想吧。”
他绕到她身后的床榻边上,取了属于他的那个枕头:“今晚我去阿责帐中睡,这里留给你。”
而直到他走出营帐那一刻,都没有同南启嘉提起过关于那场雪崩的事。
这还是他婚后第一次对她甩脸色。
南启嘉见他出去了,如释重负地吐了口气,却听得他在帐外对看守的士兵说:“看好娘娘,不准她单独出去……还有,她有些咳嗽,让军医过来看看。”
这一夜两个人都没有睡。
殷昭嫌蒙责睡醒不好,静坐了半宿,无比怀念自家老婆的香暖被窝。
而南启嘉在一盏昏黄的油灯下铺开了肃国的地图,再往东八十里,就是肃国皇都郸城。
若丝萝所言不假,李严投入了慕容悉麾下,那么他们一定死守在皇城周围。
殷昭对郸城势在必得,而李成谏已死于殷昭之手,李严和慕容悉血性使然,绝不会受降,届时必有一场恶战。
南家父子生死不明,但不一定就已经遭遇不测,倘若他们还活着,必定会想尽办法回到郸城支援慕容悉,与虞军做最后的决战。
南启嘉太了解她的父亲,他这一生,就是死,也要死在郸城的城门之下。
为今之计,只有她在虞军之前就到达郸城,与他们会合。
南启嘉眼里容不得沙子,李成谏一死,她和殷昭断不可能再回到从前。等找到南家父子和李严,她就同他们一起归隐,离开这乱世深渊,从此不问世事。
然而皇帐外始终有人守着,想要偷逃出去可谓是难于登天,好在穆子卿白日里见帝后之间似有嫌隙,心中不安,在皇帐外徘徊了许久,想来劝他的娘娘几句。
穆子卿虽为内官,但毕竟是男子,不便夜半进入只有皇后娘娘一人的帐中,便唤了南启嘉出来,心想在众目睽睽之下与娘娘说几句掏心窝子的话,总不会叫人说闲话。
“娘娘啊,”穆子卿捂着屁股,“您别和陛下置气了吧?陛下这一路走来挺不容易的,您可是他在这世上唯一深爱之人,若是连您都不信他,这陛下心里,该有多难过啊?”
南启嘉心不在焉地听他唠叨,眼睛四处乱转,试图在黑夜中看清等会儿要偷跑的路线。
“要原谅他也不是不行,”南启嘉道,“你给我说说雪崩的事。”
这一句话就把穆子卿问沉默了。
他哼哼唧唧半天,就是一个字不说。
南启嘉道:“算了,我也不为难你。我自己去问殷昭,把你的灯笼给我。”
她提着灯笼,在穆子卿的注视下缓缓来到蒙责的帅帐外,到了门口,却不肯掀帘子进去。
穆子卿远远地对她做出一个鼓励的动作,南启嘉也打了个手势,示意穆子卿背过身去不要偷看。
看守在帅帐外的几名士兵也以为娘娘是有体己话要对陛下说,自觉地步出数丈之远。
大概过了半个时辰,蹲在地上打瞌睡的穆子卿被冷风吹醒,还不见南启嘉出来。
他走到守夜的士兵身旁,问道:“娘娘呢?”
士兵道:“在里面。”
话刚说完,喝多了水起夜解手的蒙责不知从哪儿钻出来,问道:“你们值夜呢,站那么远做什么?”
穆子卿道:“嘘!小蒙将军,娘娘在里面和陛下谈心呢。”
“娘娘?”蒙责满脸疑惑,“什么娘娘?我才从里面出来,没见着娘娘呀?”
众人俱惊叫道:“完了!!!”
第83章
天还没有大亮,初春的早晨雾气蒙蒙,湿润的空气中掺着馥郁的槐花香。
杂乱的马蹄声越来越近,南启嘉躲在草垛子后面,大气不敢出一个。
她早预料到自己出逃的事瞒不了多久,没承想这么快就被人发现,她一路躲着虞军,八十里的路骑马走了整整一宿,直至天明才抵达郸城。
守城的是李家军旧部,因南启嘉自小被南尚和李成谏养在军中,将士们都认得她。
为首的年轻将军亲自迎她进城,护送她到了李家在郸城的府邸。
此时李严刚从城门上换值下来,因两军决战在即,他和慕容悉亲自轮流守城,注意力高度集中,已然困倦至极,双眼血丝密布。
他正准备和衣小睡一会儿,便见亲卫带了一个穿男装的女子进来。他都没看清这女子的脸,便霍然起身:“姣姣?”
他们从小一起长大,彼此之间无比相熟,仅凭轮廓就可断定此人正是他日思夜想的故人,绝不会看错。
南启嘉走到他身边,应道:“是我,小师兄。”
“姣姣……”李严坐在床边,仰头呆呆地看向她,沧桑的眼里满是水雾。
这一别经年,李严与在雍都相见时可谓是判若两人,那会儿尚还有一丝活人气,现在只余下一具行尸走肉。
师兄妹两个还没说上话,亲卫便又来报:“将军,献王来了。”
李严潜意识里就觉得不能让慕容悉见到南启嘉,赶紧把她藏进了柜子里。
南启嘉听他二人讨论着军情,约莫是虞军已经在城外扎营了,如今别无他法,只有殊死一搏,否则亡国绝代近在眼前。
军情紧急,慕容悉就简单交代了几句,便出去守城了。确定他走远后,李严才打开柜子,把南启嘉放了出来。
“小师兄,”南启嘉问李严,“你觉得慕容悉会利用我要挟殷昭退兵?”
李严颔首道:“防人之心不可无。我虽与他同战,却不敢和他交心。”
南启嘉不敢细想这些年李严都经历了什么,他以前明明是那样温柔赤诚的一个人,从来都无条件地相信所有人,从来都不屑以丝毫恶意揣测他人,现在却对自己的战友都充满了提防,着实令人心疼。
可眼下还不是伤感的时候,说正事要紧。
南启嘉道:“小师兄,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李严眼底的神色近乎麻木,说话的语调毫无起伏:“没旁的打算,死守城门,守到最后一刻。”
南启嘉不知还能不能再相信殷昭,但她深知双方兵力悬殊,李严要和虞军硬碰,必然会兵败身死,她不忍看李严在她面前死去,便把殷昭曾经对她许下的承诺说给了李严听。
“小师兄,要不……降吧?”前有李成谏身死,劝降的话实在是难以启齿,却不得不说。
“殷昭答应过我,只要李家军肯投降,他会将你们收入麾下。你我都清楚,肃国到了今天这一步,早就无力回天了,你们苦苦支撑,不过是枉送性命而已。”
“只要投降,就放过我们?”李严眼泛泪光,苦涩地扯了扯嘴角,“姣姣,你相信殷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