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永失所爱的沉痛哀伤,谁又能轻易释怀?
蒙责笑了哭,哭了笑。
亲卫也是头一次见他失态至此,忙道:“公子,别吓我啊!公子!”
天边的晚霞渐渐散尽,殷昭将云素横抱起来,交给蒙责:“走,我们带素素回家。”
而早在三日前,蒙纪和晋国公就修书给他,称黎国皇室已经投降,几位皇子已就地斩杀,唯一的公主不日便随虞军一同回到雍都;靳国国主亲见兵临城下,急火攻心,当场殡天,太子承继皇位,开门受降,这几日也会携太子妃一同回到雍都朝见虞皇。
至此,中原四国长t达数百年的战乱,终于彻底结束。
因为从郸城回到雍都路途遥远,又担心云素的尸身会腐坏,临行前,殷昭命人将其火化。
殷昭捧着云素的骨灰罐,温声道:“舅舅带你回家了。”
班师回朝的路,皆是坦途,却因云素的身故,全军十数万人,无一人显出分毫欢愉之色。
回到咸阳城的前一晚,士兵回禀:“陛下,前些天您让卑职去查的,那个出现在李严坟头的女人,她是郸城离园的舞姬,且与皇后娘娘是旧识。听人说,那女人非常仰慕李严,不惜一路追随到了朔宁,在雪崩前夕偷偷跟随李严外出勘探,才逃过了那一劫。”
如此,那便是南启嘉早已知晓了虞军在朔宁雪山上杀害李家降军的事。
殷昭深深吐出一口气,十指不自觉地紧握成拳。
他太了解南启嘉的品性,她过于刚毅决绝、爱憎分明,现在被她知道了雪崩的真相,不管因何缘由,他们二人,终归是回不到从前了。
翌日,浩浩荡荡的虞国大军进入雍都,两道百姓无不是热泪盈眶,相拥而泣。
宫里的人早听闻了大军凯旋的消息,自发地将整个皇宫从内到外布置一番,连往日里无人在意的角落都是张灯结彩的,只余云华台里寂静得如同一座墓穴。
慕容长定收放好那一身素白的丧服,悠悠地问道:“他们快到了吗?”
青颜摘下头上的白花:“已进了城了。”
慕容长定木讷地应了声“哦”,从她随嫁的一只漆盒底端翻找出来一个很精致的小瓶子,而那里面装着的毒药,无色亦无味,只需要那么一丁点儿,就能杀人于无形。
她曾经想过用这个杀了南启嘉,可她究竟没有那样做。
“青颜,我累了,想好好睡一觉。”
她平躺在床上,泪顺着两边的眼角滴落在枕巾。她无数次尝过泪水的滋味,那是明明受尽了苦难才流出的,竟然一丝苦味也没有。
慕容长定不知待她再次睁开眼后,看到又会是怎样一个世界,她也不知自己为何还要苟延残喘地留在这个冷冰冰的人世间。
她的母亲,她的弟弟,她的故国,都在这场战争中消散如烟,全都做了土。
她不禁想,殷昭会如何对待她,又如何对待南启嘉?是一杯鸩酒将她送走,再与南启嘉恩爱如初吗?
但那永远不可能了。
连慕容长定都知道,南启嘉和殷昭,这一生的缘分,已经到了头。
回到雍都国的第二日,宫里举办了一场空前热闹的庆功宴。
南启嘉和慕容长定犹如两个没有灵魂的木偶傀儡,在各色的祝贺声中熬过了整场夜宴。
没有人会在意她们,她们只是乱世中最无依无靠的浮萍,往后余生,都只能随逝水漂泊,除了堂上天子那点仁心和旧情,别无倚仗。
就好像在这样一场举国同庆的晚宴中,没有人体恤过这两个身世可怜的女人已经国破家亡。
每个人脸上都堆积着胜利者狂傲不羁的笑容,他们举起酒杯,用各种优美动听的辞藻去称赞陛下的杀伐果断。
这时的殷昭,终于松开了战时紧绷的神经,开始顾及起南启嘉的感受。
他盯着她那张苍白若雪的凄美脸庞,食不知味。
他唤了高敬近身,道:“皇后娘娘身体不适,带她回去休息。”
南启嘉并未拒绝他的好意,站起身来,对他行了一礼,缓缓步出正殿。
而她这一礼,把殷昭惊得周身发麻,夫妻二人本为一体,他们相识相知多年,她几时向他行过这些虚礼?
是以国宴还没结束,殷昭就提前离席,一路疾步回到了承元殿。
南启嘉还是喜欢独坐窗台,望向月明星稀的夜空发着呆。
她听见那熟悉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扬手揩净眼睑的泪水,从窗边滑落下来。
“姣姣,你怎么了?”殷昭心中有数,但怕摆上了明面让双方都下不来台,只好装作不知,无关痛痒地关心着她,道,“我看晚宴上你没吃几口,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战争结束,他有很多时间去哄她开心,而那些由战争带来的伤痛,或许也会随时间的流逝,渐渐被抹灭掉。
南启嘉不知殷昭哪来的脸面,竟能这般若无其事地问她“你怎么了”。
他害了她的父兄,杀了她敬重的李将军和青梅竹马的小师兄,还把林傲的头颅悬在城楼上示众,就连她看着长大的、有一半殷氏血脉的素素,也是因为他的犹豫不定走上了绝路。
可这一切,在他看来,竟什么都不算吗?
他们之间横亘着的,那些曾经鲜活的生命,还有那十万李家降军的鲜血,在他看来,什么都不算吗?
“殷昭,我恨你。”南启嘉一字一顿地说,“早晚有一天,我一定亲手杀了你。”
殷昭闻之,身形一顿,无意识地避开了她的视线,避重就轻道:“因为李严?”
南启嘉冷笑着问他:“殷昭,难道你认为我和你之间,就只横着一个李严吗?”
殷昭明白是他违背了对南启嘉的承诺,才使得她对他离心,但是战场上的每一个抉择,都关乎十数万大虞将士的性命,他走的每一步,都没有错,唯一从心底觉得对不住的,就只有云素。
殷昭只字不提朔宁雪山的事,只低声说:“素素是个好孩子,大虞会记得她付出的一切。”
他说完这话,南启嘉那张惨白的脸上却是连冷笑都没有了。
原来,他让云素走进她的生命里,让她在她心里生根发芽,就是为了一句不痛不痒的“大虞会记得”。
记得什么呢?
没有人会记得这样一座了无生趣的宫宇内,曾有过那样一个活蹦乱跳的小丫头,往后世人只会在那没有温度的史书上,瞥见对这位和亲公主不过寥寥数十字的记载。
南启嘉垂下眸子,再想不到还能与眼前人争辩些什么,她背过身去,凄然道:“你走吧。从今往后,你我不必再见。”
挂在窗檐下的小铃,被过窗的微风吹得摇摆作响,那声音在这无尽的暗夜中异常刺耳。
殷昭长久地望着她,忽然嗤笑一声,抬手至半空中,又无措地放了下去。
“你在李严坟前遇到的那个女人,跟你说了些什么?”
“或许我该问,那个女人从朔宁跑回郸城后,都跟你说了些什么?”
“那个叫掩玉的女人,到底跟你说了什么?”
他一遍又一遍地逼问她,鬓角上青筋微跳。
南启嘉厌倦了这种压抑诡异的气氛,她再不愿和他虚与委蛇,索性把话说开了。
“她让我回去问问我的夫君,听话投降的肃军,究竟会落得怎样一个下场。朔宁雪山上,你残杀十万李家的降军,诬陷我父兄通敌叛国,让他们含冤落狱,至今生死未明,虞军过境,烧杀劫掠,无恶不作……”
她把心底那件最悲伤的事,以最平静的语气说出,好似这样就可以掩饰她内心深埋的凄痛和哀伤。
殷昭没有做任何解释,只微微侧头,自嘲似的笑着问她:“所以,你就信了她?”
南启嘉道:“我信她。”
他不再与她多言,反正他不管说再多,她都不会信他;他不管做再多,她都只会因为旁人的三言两语去恨他怨他。
殷昭在南启嘉那里,从来都不是必须的选择。
“我没有害你的父兄,雪山上的事,我别无选择。信不信随你。”
留下这句话,他毅然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承元殿。
南启嘉杵在原地,放肆地大笑,笑过之后满脸泪痕。
黑夜似幽深的坟墓,猖狂地要将黎明之前的所有全都吞没。
而在此夜,殷昭出乎意料地答应了慕容长定的邀约。
第88章
云华台的门大开着,慕容长定备好了酒菜,已坐在案几旁等待着他。
殷昭淡漠地嘲讽道:“还吃得下,挺好。”
慕容长定示意他坐下:“难得你愿意来,自然得备下好酒好菜款待。”
殷昭坐定,问她:“什么时候走?”
慕容长定说:“天亮以前。”
“嗯。那你想怎么走”
“你看着办吧,随你喜欢。”
殷昭顿了片刻,道:“那就鸩酒吧。那个不会太痛苦,也不会像悬梁死得那么难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