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往草枕上又靠了靠,半边脸上映着枝叶切碎的清光。日头正盛,光晕柔和了嶙峋轮廓,刹那好似回到了他还未困于囹圄前的时候。
少年半眯眼,盯着那往回走的二人,平静地牵动嘴角:
“江东如何。”
“江东……?”
他挑眉,鼻腔懒懒哼动:“正能赶上枇杷下市,吃个饱。”
青青眼睛圆了。
不待她深究燕玓白话中蕴藏的深意,他屈一只臂膀,扭起不成样的身体,对即将走近,面上犹有怒色的陆熹恳切道:
“先头浪费公子人力,某心难安。某不才,也为补救,望再与公子做个交易。”
陆熹才被张先生那些话暂且劝服。道那丑陋竖子胸有丘壑,恐怕来头不小,可堪利用云云。
陆氏正是无人可用,此话确点中心中痛楚。左思右想,只能道此行乃是天命戏弄。
陆熹正琢磨如何处置燕玓白,不料他却先张嘴,竟是换了个嘴脸,主动下了一个台阶。
如此,是这小子相求了。
“郎君神机妙算,哪里还需求助陆某?”陆熹心思流转,不肯丢气势地昂昂下巴。
“我点另一处财宝与公子,望公子将那马帴与我。”
陆熹眼一瞪,看着燕玓白好半晌,倏而笑开了:“马帴?此物破旧不堪使用,我本是要丢弃的。缘何值得你以另一桩财宝交换?”
燕玓白好若被说中心事般,笑意真切几分:“太祖遗物,虽破旧,却也耐不住好奇之心。陆公子透彻,想必也知这马帴是个引子。”
陆熹暗暗捏拳:“哦?白郎君要引的是……?”
燕玓白重重叹口气,看向杨柳青:“实不相瞒,我这身子灯尽油枯,拼力挣扎苟活至此时,只为盼公子大船如这马帴,载我与阿青水上一程,远离上京是非。”
这话便有些打感情牌了。偏生陆熹很是受用少年突然示弱的模样,也回过味燕玓白点破机关的厉害之处,真心想知道他到底什么来历,便不轻不重咳一声:
“…你所言的另一处财宝是?”
少年直视陆熹越发精光闪闪的眼,轻哂,周身竟有不可控的引诱之意:
“我为公子解吴兴四姓之争,理南渡侨族之祸。收田纳水,财如滚流。如此,可算一处财宝?”
第68章
暮霭吞没峰峦,排排江舟启航破浪。雪色帆影蔽了半壁天空,陆字旌旗猎猎作响。
初见泡在码头边的十几艘大船,青青看了好几眼,心道真是气派。才看了会儿,船上的人纷纷见礼。她一扭头,陆熹到了。
见是她和坐在担架上的燕玓白,陆熹眉微动,正要说什么,张先生不知何处出现,对他们笑笑:
“昨日可好眠?”
燕玓白微笑:“托您二位的福,睡了极长一觉。”
那日陆熹应允他们入船后,又在山里搜刮了些时候。见实在没有东西可以填仓,便一气之下干脆折返码头直奔江东。来回花了一日多,大部分时候都在路上颠簸,哪里有得睡。
张先生颔首,这时却有下属呈来一封江东加急密函。
陆熹接过翻看,微变了脸色递给张先生,张先生颔首,又见陆熹正色。
“我有要事,你们先行随大伙儿修整。”陆熹不轻不重吩咐了句,当即甩袖入走人。
燕玓白满面感激地道谢,下了梯子入了一处窄房。
这临时收拾出来的尾舱逼仄无光,进门便一股子阴潮气息。青青抹抹鼻子,道了谢后进门看了圈,只发现一张堆满了稻草的腐朽小榻。
“……”这应该是下马威吧。
顾忌着这船上的数对耳朵,她没额外说什么,先扶燕玓白上去,而后打量他脸色。
燕玓白窝在稻草里,看青青将药膏细细涂在他指尖。少年倒是自在的模样,并未露出什么嫌恶神情。
她才呼一口气,“我去看看外头的情形?”
“嗯。”几日的奔波,他也倦怠了,窝在榻上闭目养神。
青青扯了点稻草盖燕玓白身上,轻手轻脚站在木梯中间,刚刚好能望到远处冒头的一片。
连绵的佛寺遭皇城波及,一并浸在漫天黑雾里,琉璃瓦映着残火,红烟好似泼了在宣纸上的鸡血。经了场细若游丝的雨雾,倒显出几分颓唐的凄艳。
她忽想起从前当值时,膳房的老媪常粗心烧糊锅,却打哈哈说是"火烧旺运"。
百年基业,如今也湮灭在这一把火里了。
燕晋太祖燕崇的鹊起对上这山河破碎风飘絮的结尾,真是唏嘘。
她闭闭眼。
旧日种种,皆作烟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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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云笼过明月,折返尾舱后,燕玓白已经歪头倚在稻草堆里睡了。
少年拧着眉,疲态不掩。一旁小兜里的黄芪地黄少了些,想来是人不舒服,她不在的时候偷偷吃了。
青青暗叹,探探他鼻息,也趴在边上打了会儿瞌睡。
尾舱里的尘点一上一下,乍看星子似的。燕玓白没过多久就醒了,正对上杨柳青的睡颜,本绷直的思绪骤时缓了缓,他看着她游神,有人从甲板下来拐进小舱,将门敲响。
青青几乎是第一反应蹿起来:“谁?”
“女郎郎君,主公终于得空,特设简宴请二位上去一聚。”
房中没有灯,只外头走廊有火把亮着。
从里头看外头,依稀可看见来人晕做一团的瘦长身型。
青青拧眉:“多谢主公相邀,只是阿白他行动不便,身体又差,恐怕不适宜频繁搬动。”
这是她这几天来,或说这一段时间来最最担心的事。
燕玓白先前孱弱至极,别说像现在这样撑起来坐直,就是翻个身都要满头大汗。
他醒时狂吐的几口血历历在目。
她本就打算在水路上让燕玓白静养,结果鸿门宴来得这么快,青青忧心忡忡。
“女郎这话说的。主公视尔等为贵客,适才设宴,此是规矩。我们自然轻手轻脚,绝不叫您二位为难。”那影子动一动,话里有些不耐。
青青为难:“这……”
“谢公子厚爱。在上京时忙碌,不曾来得及鸣谢公子与先生,本就是我的失职。阿青担心我才做主回绝。我如今并无大碍,请阿兄帮一帮忙,抬我上去。”
却是少年不急不缓张了口。
青青回头。燕玓白一手支着身子艰难坐起,匿在黑暗里的躯体囫囵一团。只一双眼睛泛些光亮。
醒了啊。
她抿唇,只好移步,将门打开。
“便麻烦阿兄再小心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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甲板上亮了两排炬火,烧得熏眼。
自上船开始就没露过面的陆熹正与张先生对饮美酒,青青才走上去,便看抹头一扭,笑容与前头的全然相反,可掬极了:“来得正好,菜将将上齐,我们四人随意吃些,不要嫌弃。”
抬架的二人行礼,将担架上的少年稳稳置余小案前告退。杨柳青亦步亦趋跟着,对正对面的陆熹和张先生恭敬地打了招呼,也在设好的小案前跽坐。
“公子先生久等,我才给阿白换好药,耽误了些。”
燕玓白借这功夫将周遭阅览了一圈,梯口不远处堆了数袋米,船壁下三三叠放的封了口的陶罐。t
原先上船并不见这些。
鼻尖嗅动,湿濡江风掺杂了刺鼻的气息。
燕玓白不动声色收回所查,颔首,他面有愧色:“是我耽搁诸位功夫。”
陆熹心中冷哼,这厮现如今总是一副谦卑的模样,刚苏醒时可全然不同。倒是个能屈能伸的,脸上竟看不到一点作伪。
张先生笑:“你重伤在身,哪里怪得。正好,快尝尝这江东做法的鱼羹。软密如云,正适合养身子的用。”
惦念着这鸿门宴后的好戏,陆熹面上不动声色,举杯朗声:“江东鱼羹出了名的鲜美,是船上厨子的拿手好菜,两位快品一品。”
燕玓白感念一笑,眼神别开了青青帮助的意图,靠自己艰难地舀了勺鱼羹。甫才送到唇边,他一顿。
鱼羹腥气重,若在宫中做此羹,定要以各色香料食材佐着慢煨,去腥土气。
眼下的这个腥气浓重,鱼肉也不曾全部熬做细米糊状,比起御厨手艺差上一大截。
他不喜欢。
陆熹目光灼灼,燕玓白满面叹服:
“真是别致,与我从前所见的鱼羹大不相同,精巧极了!”
陆熹心情便好了些许,脸色也略有松动,挥手示意开席。
青青才也吃了一勺。
味道是比在宫里吃的馊饭强。但谈不上多好,勉强能忍受罢了。
可燕玓白就像感觉不出来似的,一勺一勺往口中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