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明他最挑剔。
她缄默。
喝了些甜米浆,张先生笑讲了些稀奇见闻,青青和燕玓白便配合地说话。清冷的气氛热乎了些许。
陆熹适时笑道:“之前在燕霄岭行事说话都匆忙,还未曾仔细与你们攀谈。正好我忙完了今日事宜,也有空仔细认识一番。我名陆熹,晨光熹微之熹也。”
张先生点头:“是也。忘了与两位小友言明,我名张弁,周冠之弁。”
二人目光灼灼,赫然是要借着这宴席再探听探听底细。
青青双手紧紧贴膝,拘谨了些。
燕玓白早料到他们不可能轻易信自己,对这安排并不意外。他勉力做个揖:“日前事急,许多事无法尽言,今蒙您二位设宴相邀详谈,某深感荣幸。”
少年的面貌在烁烁火光的矫饰下不那么可怖,配着言谈举止也能称得上有气度。
陆熹纳此幕在眼底,指腹轻点杯壁。
“郎君年少广学,不仅通晓山势水志,亦闻天下事。女郎还知当世大儒蔺相,二位身份定非常人。”
该来的到底是来了。
事情经历多了,青青这会儿累得慌,除了微笑就是微笑,脸上挤不出别的表情。
燕玓白迎着他二人视线低头,幽幽一叹。
“您料事如神,如今我也不敢隐瞒。”
孱弱少年凭单手撑住自己,一张脸从明灭的火光中循循显出来。
“我本清河房氏一子弟,自幼身体不好,由阿青和老奴伴着在上京长大。早些时候光景尚可,也有过西席先生。去年房氏因与崔氏丈田而争,二姓受暴君与蔺相斥责,房氏元气大伤,我父亲那支尤甚,我便彻底与本家断了联系,自此独身在上京艰难求生。之后萧元景悉芳公主轮番入京,手上唯一的田亩也当了出去,生活愈发艰难。
老奴病死,我无以为继,只好靠阿青做活顺带变卖家中物什度日。想着新帝登基,我本欲携钱款捐个官职营生,不想朝中水深…万般无奈下,见宫中生变,阿青带我出逃,黑夜滚落山下这才得见二位。”
燕玓白脸上苦笑连连,眉宇间失意不掩。
青青坐得端正,这番说辞甫一出口,她心头讶异,脸上配合地露出难过。
是她知道的那个清河房氏。
去年她被燕玓白提报到身边侍奉不久,拾掇书案时不经意看过随意摊放的奏本,其中正有清河房氏所奏。
奏本道,房氏和崔氏为丈量田地而发生械斗,死伤百余人。
她奇异这事儿的离谱,两个叫得上名号的世家大族居然为了几亩田大打出手,于是至今都记着。渥雪还嘲笑她见怪,争田抢水是大族们重中之重之事,最常见不过。
但,为何是“清河房氏?”
不止她,面前陆熹更是感兴趣。
“清河房氏也是一方世家。不过这声明是算不得显赫……郎君出身清河房氏,却在上京长大?”
燕玓白哂:“我母亲…并无身份。清河那处不认我。我只占一房姓而已。”
“房氏历来都由清河崔氏压着,本就艰难。”
而今时代,崔谢王几家世族便等同一方侯爵,只手遮天。
陆熹一副了然神态。
于这少年的身份上,陆熹心中打过几轮草稿。
皇族定是绝无可能的。
那燕岐老儿暴虐地非同凡响,手刃亲子不在话下。小子燕玓白亦是个狠毒货色,甫一即位便肃清了玉碟上所有残存的手足兄弟,若非后来那个藏于民间也逃不过。
而常驻上京的外姓侯爵都早叫萧元景玉与朱荣扣住,这少年腿不能行,身上衣料只是不合身的寻常麻布,确也不像。
一来只剩士族。
听他那难以启齿的作态,陆熹心下舒坦了。
原是个上不得台面的外室子。观他处境,生父约是个在京为官,官职不大的平凡子嗣。世家大族金玉其外败絮其内,风流韵事乃是座谈时的大嚼头,生母出生微贱的外室子多得不知几何。房家虽在朝为官,却从未有过位列三公之材。是以被同据清河的崔氏欺压多年,崔房二家隔三差五闹一回也属众人皆知的老生常谈,处境倒与他陆氏类似。
然面前少年空有姓氏,还生就一副痨病鬼的丑恶容貌,断不配和陆氏并论。
陆熹宽慰似的笑笑:“往事俱过,而今郎君去往江东,我陆熹定会厚待。对了,我见女郎那日行礼,正惊奇其别致。上京礼仪瞧着似乎与旁的地方不大相同。”
话口调转地不留缓冲余地,青青听这冷不丁一问,脑筋一激灵。
差点就忘了宫廷礼仪与外头的不一样!
进宫前没在大户人家打过工,这项上还真不敏感。她有些腼腆:
“公子火眼金睛。从前家里景况不错时,也曾效仿上京大族聘离宫的老媪学礼。”
“喔……”短短几秒,陆熹语调千回百转,瞧她二人的眼神里多了狭促:
“容我多问一遭,你们,是何干系?”
张先生放下酒杯,略红的两颊随着笑容向上鼓起:“主公的意思是,阿青女郎同样气度不凡。”
青青稍有愕然,不由侧脸。
……她和燕玓白吗?
燕玓白好像也没料到他们会问这,难得凝顿转眸。
目光交汇,青青眼皮子没忍住跳跳,眼珠遽地往一旁挪。
少女那两扇被火光晕染地金棕的睫羽回避般快速扇动。
兴味目光缚在他们身上,愈加深重。
燕玓白眉心微动,垂眸:“我与阿青…”
“犹若至亲。”
极为清晰的几个字。
青青心口扑朔一跳,突兀地更扭了扭脸,忽然不敢看身旁的少年。
这话从燕玓白嘴巴里出来,好——
好奇怪。
就算不是君臣,也得是个主仆什么的吧?他身份摆在那里,他那么矜骄。
少女诡异地缄口。
又不知缘由的,少男在这之后也闷了声。
这场面却把陆熹看得开怀了,他朗笑举杯:“关系匪浅,犹若至亲。此言甚妙!先生以为呢?”
张先生笑容深长,也不知把他们之间想到哪里去了,道:“是也相称。”
青青尴尬回敬。
这真切的生涩却哄得陆熹更舒心,心中戒备又下几成,招呼中添了几丝实意。
桌案上的米浆又上了新的一瓶。眼看着今日这鸿门宴便快蒙混过关,青青才要调整坐得发麻的腿,挽在耳后的发蓦然被一阵疾风拱散。
墙壁上的火炬倏忽熄灭大半,江风卷着腥气扑面。桅杆上铜铃骤响,数十道铁索破空勾住船舷。蒙面人猿猴般攀上来,雪刃映着火光直劈船边守卫。
视线就在这刹那间漆黑一片,连一点缓冲的时间也没有,船身忽而震荡。甲板上的物什受到牵连,咕噜咕噜往中心部位滚移。青青也被迫离位,就听人喊:
“□□来了,大伙儿迎敌!”
“他祖宗的,吴兴陆氏的船也敢劫!”
甲板上骤然亮起红光,“江东小儿倒是会躲!”是水/匪头目踩着血泊走来,牛皮靴碾碎地上糕饼。他刀尖挑起翻倒的食盒,琥珀色的酒水汩汩渗进甲板缝隙:
“拿这些破烂孝敬爷爷?”
燕玓白正半躺在锦垫上注视甲板上的乱象,身子忽而一动。
“等等。”
他颦眉,蓦地开口阻止了想拖他逃离的少女,“木梯堵住t了。”
青青大惊,奔去一望:“真的!”
一堆牵裹了旌旗的粮袋赫然挤满了下舱的路,本该就在他们附近的陆熹与张先生也不见了踪迹,唯余打翻一片的餐盘。
甲板上刀光剑影打得正酣,血气受江风一驱动,湿漉漉地扑人脸上。
这些人不知来历,出手相当利索,一群人受伤立即有另一群接替,短短功夫就拿下一块阵地。下头还不断抛来绳索,来犯水/匪迅速向周边蔓延。躲开一个新倒下的兵卒,青青用胳膊撑住长案,暂时用来当掩护:
“一个帮忙的人也没有,陆熹他们也都不见了!”
燕玓白被她藏在桅杆后头靠着,说话间船身又一个荡动。残刀、哐地插进甲板缝。他们不约而同屏息,听开始搜刮的水匪恐吓:
“江东竖子!入京这一趟收获颇丰罢!大家都是沿江讨生活的,有钱财分予我们同享才是!早些拿出来,我们也饶你几条命回去同家人团聚!”
迎战的陆氏兵卒见实在不敌,腾出手狂吹骨笛。却迟迟无人接应,重伤之下腹部又是一击,血红的手伸直了往船舱方向爬,一面哀叫连连:“我们都死了主公回去如何与五郎君交代!”
血雾翻涌,船上只剩零星的十几人了。
青青为难地摸上腰,实在不行把那袋子珠宝拿出来缓和一下,再伺机找机会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