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认真说完了攒了几天的困惑,便再往后退一退,退到踏板边缘垂脸等待回答。
烘耳的热气消失地突兀,燕玓白一时都没能反应到她的离开。眼神烁动,他两颊热意莫名更浓。
好古怪。
青青就见他喉头咽了又咽。少年斜飞的美目陡地乱颤,蓦地同她对上一眼,还不等她说话,床褥窸窣两下,燕玓白艰难地蛄蛹着给自己翻了个身,背对她。
青青:嗯?
这是婉拒的意思?
少年把身体屈成虾子,发热的头脑镇静后才逐字回想她方才到底都说了什么。
然而拧着眉想了好会儿,燕玓白也硬是没全部想起来,倒是那句热乎乎痒嗖嗖的“好厉害”重新霸占脑海,烦不胜烦。
半晌,他才沉沉吸气,冷闷道:“个中来去,你当猜到了。”
她抿唇:“可陵寝那事?”这是她最不解的。
怎么就正巧摔老人家坟上了呢?
“…机缘吧。”
“正是因为太机缘了,所以才不像是机缘。”
杨柳青打心底不信。她从小到大都倒霉,天上哪怕掉馅饼了,同一时也一定会掉个坑。
“……我自然是根据幼时所学与昔日所见推算,天命再助力几分。”
年少的帝王从前一年总有几次偷溜出宫,或扮成世家贵子招蜂惹事,或着女人钗裙勾栏中浪荡,或糊满脸灰蹲在街头恸哭行乞,又或者穿衮龙袍故意满大街吓唬人。
有这些经历,燕玓白早将陵寝群对面的老山地形摸得通透。掖庭至老山的地貌烙在脑中,时辰掐得分毫不差。萧元漱恰巧撞进这局,便成了现成的棋子——纵无她,诱杀追兵夺令南逃的计策也早备着。
马车上他一直望窗外正瞧出此地玄机。燕崇既以牧马起家,必择傍水草丰的低洼处扎营。那日滚落山腰并非全然失控。甫在高处发现了溪流的不同,他便迅速凭借记忆,觉出那是一个机关。
据机关位置推测指向,正在下方。他轴节夹着杨柳青衣角,竭尽所能拖她到那处,想唤醒她一道解了机关看看是否有出路。奈何身体撑不住……碰上了陆熹。
……和他那心思叵测的谋士,张弁。
周冠之弁么。
喉结滚动。少年蜷在暗处的身影绷得笔直,偏要端出副万事尽掌的架势。却最终未将这些托出。
他就是这么厉害。
青青瞥见少年蜷缩的肩背微颤,忽然品出他镇定下的别意,忙咬住唇肉:“原是这样啊。”
“其实我还想问……”她晃晃头,脑震荡又开始了。青青拍拍脑袋,起身:“时候不早了,陛下快些睡吧。”
还有好多秘密,好多路等着以后探索。
躺着的燕玓白:……
他侧耳,衾被窸窣,人躺下了。
“?”
燕玓白一把揪住马帴,转脸。
青青安详地闭着眼,端端正正躺床底下。一张脸完完全全显露在外。大体是因为睡着了,眉目分外柔缓,甚至隐有弯弯笑意。
燕玓白咬牙:……
姑且原谅她今天屡次以下犯上。
但,就这么睡了,不再陈述他英明神武之类的事实了?
…杨柳青!
第69章
三更天,船板随浪轻晃。
月色泼窗,杨柳青均匀的呼吸声里,燕玓白漠然盯着她熟睡的面容。
不知不觉,在船上已经过去了大半月。
那日正式搬来这打头的东厢房后,他们的身份便在明路上确定了下来。陆熹自觉拿捏住了他,初初两天还能秉持些客气,而后在他几次刻意露拙后,骨子中的自负自傲便不再掩饰。水路无聊,陆熹常兴致一起便命人唤他去说话。每每是陆熹和张先生往那一坐,各地产物,地理风貌,历代君侯。天南地北,什么都说。末了便赐茶,高高在上问他看法。
燕玓白半真半假地答,应付地并不难。
陆熹虽是数得上名号的吴兴四姓出身,却到底拘在江东多年,所见之物并不比皇宫广阔。
虽则他在位时的内务已经分外腐朽了,但历代帝王积攒下来的奇珍异宝山川地志绝非地方世家比肩。论真心话,这陆熹谈吐总时不时显出些小家子气。他身上一堆伤还疼着,那磋磨骨肉皮的药性更是无时无刻不在作乱,成日听些没滋味的东西真是乏味至极。是以,燕玓白这几天经常装犯病,半途回房和杨柳青眼对眼。
但今日的事让他认真了起来——陆熹又收到一封家中传信,商讨水道上水匪屡屡截杀过往船只一事。
此事是张弁先提,陆熹皱了眉,却也并未阻止。
燕玓白便坦然听了个来去。
江左水域四通八达,除却四个世家,还有许多不出名的小世族小门户靠江讨生活。
好的水田都被世家占据,小人家抵抗不得,若想吃饱饭,便只能寄希望于这道广阔的大河。因而江左几乎人人擅泅水,稍有家底的便一定有一艘小舟,撒网打渔过活。
也只够温饱。
这是朴实人家。那些不满足于此的则依仗这片水域,拿枪使刀汇聚成群。起先抢夺大些的渔船,而后抢小商船,胃口日复一日养刁了,几十年来愈发狂妄,连官家的船也拦。
燕玓白初初登基时便隐约听闻过江左水匪的悍名。那时他年幼,此等级别的政务仰赖蔺相和旁的几个重臣处理,自己并不能真正插手其中,只是个专盖章的。
待到蔺相年迈不济放手给他,燕玓白看着呈上来的一片完好的奏折,迟迟无可朱批。
江左距离上京太远,皇威长鞭莫及。这些年来,水匪早不是起初的“匪”,而是…各方势力掺杂其中的“贼”。
这燕晋天下早就千疮百孔,几十年的苟延残喘,不过大家一齐心照不宣地粉饰太平。
如今北地豪强不愿粉饰开了个头,众地便也都不再装。这“水匪”光明正大露了相,直接往大伙儿脸上招呼。
陆家的来信里,怀疑这回抢夺他家货船的“水匪”是顾氏假扮。
陆家上下都气愤不已,也派出自家养的“水匪”将船抢回来,半路却遭了埋伏,一艘船上的人俱被困在一起沉河。陆氏去讨说法,却无对症只得悻悻归家,气得陆老爷子连灌三碗参汤,陆荇借机卖乖侍疾已有五日。
陆熹满面阴黑问张先生可有办法,张先生沉吟许久,将目光投向正襟危坐的燕玓白。
“不知阿白有何见地?”
燕玓白立时便知道,这是看他的能力,探他深浅。
这张弁故意撺掇,陆熹全权信任他,理所当然要燕玓白交上成果。
这第一步,便是一个大难题。
燕玓白不算了解江左水域的分布。
顶着二人心思各异的目光,燕玓白只赧然地说出了自己的顾虑。陆熹异样宽容,叫人送了一张水路图命他研究,燕玓白翻开一看,心头冷笑。
再不了解江左,前朝的水经注他也是看过的。江左水脉纵横如蛛网,虽然百年过去,如今的河流走向已有不同,这水路图却只有天门险滩,渐江水,淮水几个主要干道。余下那些支流小泽,不是零星绘了一半,便是没有。纸张皱老,分明是大几十年前所绘。
燕玓白冷嗤。这陆熹果真吝啬。明知他读过水经注,却依然给他这么一副破烂,叫他想法子。
既要t他帮上忙,又防他真帮上。
自然是不曾直接拍板的,燕玓白直言需要到了江左查勘过后才能细说。陆熹准允,夜半让人将他抬回了厢房。
他进来时杨柳青早睡熟了,身上的皂荚香从揉地蓬乱的发丝里往外溢。整间厢房都是清淡的香气。
燕玓白坐在门口已有会儿时候,此时盯着人,并未如以前一样唤她来将自己拖上榻。
杨柳青睡得太香了。
上船的第一夜,她一觉至三竿,被来施恩看望的陆熹惊醒后还是满面迷茫,踉踉跄跄勉强才能爬起。
陆熹面上是不喜的,俨然嫌她没规矩,不曾一早就醒来拜会。
实际上,是燕玓白刻意不曾在陆熹到来时叫醒杨柳青。
“……”
燕玓白看着她少了些青黑的眼下,心头默然划过一丝不明的感觉。
这一路,她尽了所有能力,累极。入江左的决策定下后,上京变成了被抛弃的存在。她担在身上的所有惊怕与煎熬终于卸下,如何能不困顿。
他看着她睡梦中无意识揪紧被子,眼皮不受控地跳了跳。
从前杨柳青在他身边当值时,似乎从来没有因为睡懒觉而耽误活计的时候。再如何,杨柳青也时刻谨记自己的职责,全将自己套牢在宫婢的身份里。
这是,他认识杨柳青这样久后的头一回。
不可否认,他觉得稀罕:杨柳青竟也是会赖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