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先生闻言,胸腔中似闷笑两下:
“主公赐药,岂不是加速使他难掌控?”
“有先生在,又入我江东地界,他一个人何足挂齿?”
陆熹望江,陡地生出一股壮志,振臂长呼:
“江水滔滔,尽东流也!”
张弁沉然。
少年晕厥前眼中一促而逝的暗芒,尚在他脑海中流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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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青女郎,这是主公送来的渍果脯。还有这马帴,主公说郎君比马帴为舟,这马帴自然也没有扣下的道理。便当作郎君入江东、解□□围困的赠礼。”
青青低低谢了声,把门关紧。
待确认人走了,床上咳嗽不止的少年登时睁眼,咳声也渐渐止住,哪有半分肺腑都咳出来的模样。
青青更是一改来时凄色,麻溜地从茶窠里倒了半盆温水给燕玓白擦身子。
“我——”燕玓白本想拒绝,杨柳青红肿的核桃眼往跟前一摆,话又吞回肚子。
青青擦了上半身和腿,目光定格到中间部位时也清醒了,默默把帕子递给燕玓白。
他一僵,绷着脸扯过,命她背过身去胡乱抹了把,又大力把帕子摔水盆里。
她暗暗笑笑出去倒水,外头巡逻的人刚好换班,见她都还算客气地点点头。青青闪进水房迅速擦洗换衣。出来时舒服地忍不住哼哼。
终于不用再黏糊糊的了!
夜深人静。
青青从柜子里抱条薄被扑在燕玓白榻前的踏板上。
置放在床头的一碟果脯突然变了样,留心一看,原是少了堆起来的尖尖。燕玓白没有睡,正低头看那张马帴。听见她来了,他冷不丁道:“药太苦,这果脯正能中和。只是我吃不下了,你来解决些。”
青青弯眸:“多谢陛——阿白。”
她未动果脯,坐上薄被捏起了酸软的大腿:“好歹是太祖皇帝的遗物,就这么给我们了?”
他眉头稍挑,当是不愉她的冒犯称呼。却也没说什么,只轻声回答了她后一个问题:
“边角有拆线痕迹。倘若能在上头找到蛛丝马迹,断无可能落到你我手里。”
燕玓白抓起马帴,粗糙的针脚上积攒的灰土反而稀少。
青青伸脖子一看,确实是。
“看来能想的办法都想过了,实在没价值才送回来,还能顺水推舟做完人情。”
推断正确,燕玓白不出声,是赞同了。
青青抽空把额头上的伤抹好,想起刚才那惊险刺激的船战,神秘兮兮地坐近了点。
“今天的事……没想到我与陛下生了默契,只对了对眼,一个装死一个装哭。陛下不这样我还不能发现不对呢。”
真是越发不像话了。她还把他当陛下吗?
燕玓白略有诧异地上下扫动少女笑眯眯的脸,哼声:
“陆熹的言辞,若建立在伸手敏捷之人下,混迹在船上早做布局并非不可能。只是,”
青青全神贯注,燕玓白眉宇间阴戾又现:
“粮袋的位子计算地正好,将将可以顺势堵住下舱路。瓦罐中的硝石不潮湿,短短时间内江风绝不可能使其干爽。甲板有几处预先倒过桐油,而后擦拭。”
“一切都是设计好的!”
他掀唇:“如你我不曾观察到这点,替他们铲除异己,此时该横尸江面。”
她吸气,又吸气:“那个吹笛求救无果,喊出五郎君的侍卫……”
“陆家内斗,逃不过世家大族的旧病。”少年微妙了语调。
而如他们所愿,暂做杀人刀,换得一间能住人的厢房,上好的药材与医,一路平安无阻。也是默认中完成了的交易。
刚好,这具身体的极限还没有完全触底,他倒要看看是五石散厉害,还是陈年老山参厉害。
青青默默消化内幕,燕玓白单手展开马帴,视线掠过周遭缝合的几块粗布,定格到马帴正上方那块绛红杂珠锦上。
眼前瞬息便模糊了。
一模一样。
这块格格不入的杂珠锦与梦中翻飞的裙裾严丝合缝地重叠。女子俏生生的笑音乍然在耳畔回响,与阵阵马鸣一道徜徉山野。
蔺相当年授课时他不过五岁,才认字不久,费力地跟读:“...《水经注》载伏流三折..”
可为何,梦中有一低闷的少年男声也和他一样读着这段书,一字一顿,一顿一沉。而后接来的还是先前畅笑的女声:
“后面为何又不会读了?屋引,你好生笨。”
“屋引,马儿不肯吃草,为何?”
“屋引,你这名字拗口。如要在外行事,还是重起个好。”
这女声问题接连,有些聒噪,但不吵耳。许是女子的声线都类似,渐渐地同了杨柳青一声一声的急呼融在了一起。直至他浑浑蒙蒙醒来,看到她含泪的眼,神魂才恍然回体。
屋引。
几百年前的鲜卑古姓。原属王公。
此姓的王族对内征伐频频,多年间如周天子姬姓一般调零,后无论王公庶民,亦或贱奴,皆有冠屋引为姓者。
那个沉冷的少年姓屋引。若按燕崇在燕霄岭起势的时间算,距今起码两百又五十八年,那时屋引一姓已破败八十年余。
经年岁月,屋引一姓飘零碎散。大部后演化为:房。一些房姓鲜卑人与汉人房氏交叉相融,不分你我。
而,他姓燕。
难道是“屋引——唔燕——燕”这等音译?
还是那女子……
“…”燕玓白对燕崇这祖宗的了解嫌少。
幼时无人作伴,他只能一人独坐藏书阁时历代先帝生平皆有览阅,偏生燕崇一页上只寥寥几句丰功伟绩,更全无他太祖母,燕崇发妻的记载。
若不是蔺相曾结合上京山水之势讲解水经注,言谈过燕崇一二,燕玓白可谓对自己这位老祖宗全无印象。
若如梦示,所谓皇室血脉,说到底同杨柳青这平头百姓也没什么不同,甚至还不如。
这一来便有趣了。
燕玓白思忖地异样专注,连青青凑近了观察也没发现。
从连串巧合开始,或说那之前,她能察觉到燕玓白肯定还藏了什么事儿。
碍于处境她一直憋在心里不作声,竖起耳朵环顾四周,确认没人了。她起身掐灭灯芯,随后无端生出一股勇气,膝盖抵进。
燕玓白指腹一下一下摩挲着褪了色的联珠纹,还未分神出来,耳廓上陡地吹来一阵湿软的热气。
“陛下。”她把声量放地轻极。
燕玓白猛地眼皮抖了抖,惊愕地绷紧身体。
杨柳青真的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分明他才是主,她敢僭越至此?
他还有老账没算呢!
从逃出宫门开始,杨柳青对他的尊崇便仅限于口头上的陛下二字。
她自作主张给他取化名,不容他应允就扒开伤口上药,现在甚至敢把他当作相同身份的人,猝不及防贴着他说话!
燕玓白咬咬牙关盘算要不要发作,杨柳青的气息忽而后撤,低眼坐在踏板上,微有赧然的笑了笑,发自内心感慨:“陛下好厉害。”
如果说之前的种种是凑巧,那么今天的一幕,彻底让青青开始重新看待这个少年。
她一百个真心,一千个真意。
真的很厉害。
燕玓白愣愣,倏地呆若木鸡。
杨柳青夸他?
杨柳青,夸了他?
还是那么真挚、感激、崇敬,乃至欣慰的语气?
少女呼出来的气息又痒又麻,撩地通身骨头发酥发t涩。燕玓白触在马帴上的两指不得已地屈起,紫红筋脉臌胀地更频繁。
燕玓白愕然地结舌,他不知不觉中深深屏气,寸寸移眼,企图悄然看清她的真实表情。
是一如言语那样温善柔软,还是从前那般虚头巴脑?
可他失策了。
她仍贴着自己的耳廓吹气,从这个角度拼了命的瞄也只能看到她倾下的一截脖颈。
就是这根脖子。他被背着逃窜的途中,一睁眼便是这脖子。
一点稀碎的草叶划伤攀在溪水里洗白了的肌肤上,碍眼,却也衬地这根脖子更细弱。
可它的主人却极有韧劲。
燕玓白直直盯着,眼也未眨。
青青浑然无觉,一昧地只想解疑:“我想知道好几天了。陛下能告诉我,为何我与陛下摔下山后会生出那么多巧合?”
“我应当是悟出来了。陛下一开始指点我从掖庭逃,又适时卡在途中故意激怒萧小姐,拿捏她不会真心杀你,从而让你我暂时脱身。再顺理成章遇见了世族,真正逃离是非之地。”
“陛下想从江东再起,我很高兴。但前路难卜,往后只我与陛下相伴,我…想寻个定心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