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才下个船的功夫,这月余来皆有部曲暗中看守,竟还是没防过陆熹的眼线。
也难怪下船前先生那般叮嘱,特要他歇了直接带人入室的心思。
陆荇倒是有几分舒心地扯唇:
“天下何人不可怜?前院洒扫的阿四才亡了父母,又亡了妻儿,却不见兄长赐恩典。兄长是觉得,身边有一个张先生不够,还需旁人辅佐?祖父身体尚还康健,兄长可莫要多思啊。”
“陆荇!”
这一句简直明指他居心不良。诚然,陆熹确实是这么想的。他是长房嫡子,自记事起便严苛待己,接任家主于理法而言再正常不过。可这些年来祖父迟迟不表态立他父亲,从前偏帮三房的陆瑜,后来喜欢五房的陆荇,家主之位好若击鼓声中的传花,祖父手起手落便去了别处,放在看得见的地方吊着他。
若非当年无意中救了张先生得他襄助,只怕今时的家主之位已经彻底被偏心的祖父拱手送人。这要他如何不为自己打算。
陆熹眼里迸了寒光,“你句句指责我居心叵测,你在外头结交的那些人如何言说?你又哪里清白了?”
“好啊,你果真心思不善,”
“够了!成何体统!”
陆荇才揪住这话头不放,主位上静默半晌的陆珛听不下去了,一声呵斥震住两个斗鸡似的孙辈,炯炯的老眼在二人身上轮流审视番,掷地有声:
“你们血脉至亲,却似仇敌,可知方才嘴脸之丑恶?!”
陆熹陆荇皆是一默,齐齐低脸。
陆珛不可微察低叹,压了压嗓:“此次燕晋亡都,我们不曾来得及拓到新路子,往后在江左的处境只会更加艰难。你们还不以为意,不思量陆氏,一门心思只顾针锋相对,叫我如何放心撒手。”
他深呼一气,身边一直未语的老奴福满这时上前,道:
“二位郎君不知。家主疑心崔谢二侨与顾氏暗通曲款,贩我陆氏情报。苦于证据难觅,至今无从下手。那顾氏怕是伙同崔氏假装江寇越货杀人,将一船盐搬空后分食入了自己的口袋。赶巧,昨日瑜公子受友人想要前往怀德游玩,却偶遇一新开设的盐铺,其中所售海盐品相与陆氏的一模一样。”
陆熹惊讶:“如此恶行?!这顾家当真欺负我陆氏无人?”
“他顾家依仗的是谁,谁许他们如此狂妄?”陆珛面色愈沉,“你们光顾着赤头白脸,可知今日一早,刺史府那处递来了什么消息?”
两人都心虚了,“孙儿甫一下船便急急赶回,尚不曾留意。”
“孙儿近来一直忙于征收租税一事,确也不曾有空顾忌官衙之事。”
“你们啊。”陆珛缄口良久,方才道,“中原硝烟滚滚,我们江左虽有长江天堑,也不可不自危。刺史府到底官家的府衙,如今彻底无视我们的不悦,默许北地大族举家南迁。那位王刺史今早传信,要吴兴四家与南渡侨族一道,编部曲为府兵抵御流作乱流民,保燕晋最后江山。”
扬州刺史王度,出身王族琅琊王氏,三十年前受朝廷分封入江左,于江左经营多年,同吴兴四姓关系不匪,常相约宴饮畅谈。
使陆家资财颇丰的海盐生意便由他首肯代官衙运行,三七分利。
那王度风采翩翩,长袖善舞,在江左享有盛名,却从无僭越之嫌。不想…
一番话出乎在场所有人预料,陆荇猛地一拍桌,“岂有此理!他王度此举是要拿我们做台阶拥兵自立了!下一步是不是还要随意寻个燕氏宗族来做江左的皇帝?!”
陆熹亦是惊愕:“怎会如此?”
先生并未和他推测这些,怎的就要自立了?
若王度事成,往后天底下当真便是彻底的划江而治,陆氏便只能全部仰仗他鼻息讨生活。
这叫侯爵般雍容了百年的世家如何能忍?
福满颔首:“长此以往,定被分食殆尽。他王度怕是早埋暗桩,知熹公子借口运货上京,察出我等筹谋,故而拿我们第一个开刀,杀鸡儆猴,丰盈府库。”
“该死,看来我陆氏近来诸多不顺是他们有意设套,我们早该料到,顾斐那厮无耻,将亲妹嫁给王氏做填房时便携全族向王度投诚了!”
陆珛不语,默认了陆荇所言。
座下二人面有愕然,久久不能回神。
陆珛长叹:“你们来前,你们的父亲叔叔皆已知晓了。我特留下你二人相告,你们可知为何?”
不待两个孙辈答,陆珛像是疲了,本就耷拉的眼皮又下了些许,遮住眼中浑浊。
“你们一人管盐运,一人管田税,是我器重的儿郎。我本想再培养你们几年,可时光不等,世道多舛。此劫怕是难逃。盐是我们立命安身的第一要物,若全数被那些侨族掳走,陆氏何安在?”
“祖父……”
陆珛起身,拍一拍两个孙子,语重心长:“你二人都姓陆,亦是吴郡有名的佳公子,若此时不能并肩同立,往后当如何是好?”
“去罢,好生想一想。王度未撕破脸前,莫要让我们彻底成了砧板上的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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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熹走出垂花门时身型微有不稳。
陆荇使出的这招在危急时刻竟显得如此无关紧要,三言两语就被他轻描淡写地应付过去。若是在从前,祖父定会追究到底。可今晚那番言辞句句刺骨,是无心力顾及这些小事了。
陆熹心中不见轻松,反更沉重。
张先生从来知无不言,若他都没能及时点出这些事,那几个世族与刺史府的勾结到底深入至何种程度?
满怀雄心归家却遭迎头一棒,滑天下之稽。陆熹回到自己院子的这一路,热气腾腾的夜里竟破天荒出了冷汗。
“主公,码头外五里有扁舟停靠,似是北人偷渡所乘,未有异样。”
仆从叩门而入,恭恭敬敬行个礼,低声将消息秉明。
陆熹正沉浸在思绪中,乍闻此话顿了顿,才想起自己疑心船队有贼,特让人去查过。
他颔首:“处理了,近来多加防着,勿不要让更多北人偷渡。城中若有生面孔也多多留意。”
“是。主公可还有吩咐?”
陆下意识要说无,猛地想起逆旅里的二人,“那少年如何了。”
仆从将部曲回禀之时重述。
“先生带他逛看?”陆熹声量拔高,全没想到自己听见了这个,“这等风声鹤唳之际,竟带他出门逛看?怪不得要被陆荇发现!”
他一口气闷在胸口,“万万想不到是先生惹出事端——!”
仆从习以为常埋头。
“主公稍安勿躁。”这档口,张弁却竟含笑从廊下踱来,仿佛一早就料到陆熹反应,挥退侍从,自袖中取出一张信纸。
“先生?”陆熹尴尬。
“且看此物。”
见他这般气定神闲,陆熹便又收起了面上的不满,接过薄薄一张竹纸,粗粝的手感立时惹得陆熹嫌弃地将纸放下。
张弁拨灯,案上t明亮不少,同一时照净了上头几个歪扭的字。
“这……”陆熹佁儗,“忍见久长?”
张弁直视陆熹看来的眼,翘唇:
“献盐表忠,俢塘控米。”
陆熹骤便呆住,如蒙雷劈。
好久,他才确信张弁话中所指。
陆熹舌头有点抖:“好法子…痛一时忍一时,方见久长。”
将这人人都眼馋的盐还赠官衙,任旁人厮杀,保全自己投诚,借机讨要恩许,余杭修塘掌握农田,进而掌米,且无需官衙授权。
陆氏不缺佃农。只要召集能工巧匠修筑坡塘,假以时日或能撼米市,还不似贩盐这般招人红眼。
他眼中跳动着近乎疯狂的惊喜,前脚那些埋怨此刻荡然无存:“先生从何得知此事?不愧是赛诸葛!”
张弁立在案前,眼底淬一点不好看懂的情绪。
一番唇枪舌剑,少年敛了讥诮笑容慢斯条理拉开竹幕,遥遥审视水田。
“侨族不过幌子。不日江左定会出一位将相,吃下觊觎已久的陆氏中饱私囊,立为王侯。此时挣扎无异蜉蝣撼树,不若早早献忠,或能反将一军。”
笔如游龙,在他那不方便的右手下淅淅索索。
“我知你所欲,亦可成你所欲。”
他一双眼,似盛江山湖海,一窥千里。
张弁唇弯地愈甚,“一点拙见,未来得及说道。”
“好好好,先生到底是先生。我这便写下,明日呈于祖父,快陆荇一头。”
张弁莞尔,到底没把燕玓白托出。
张弁没有忘记那时的兴奋,他试探的不错。心思诡秘的少年郎,只将陆氏当棋子,怎可能做个门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