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等本事,纵是他的好学弟陈冕见了也要啧声。
转眼见奋笔疾书的陆熹,张弁倏而很想叹气。
辅佐雄主留名青史的赌约,在眼前这位身上,果然是一如既往地无可能成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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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暗中监视了我们这么久,那个张先生还没有猜到你的具体身份?”
关上门,青青才举着要来的衣服打算展示,却见缓缓坐下的燕玓白看着她,薄唇浅动,踟蹰了会儿,慢慢吐出一串惊人的信息。
这一路,张弁一直在试图侦破他的真实来历。
她好像突然明白了燕玓白这段时间的寡言少语是为什么,也幸好几次说话都是凑近了轻声细语的。
青青觑燕玓白脸色:“今天是说开了?”
燕玓白嗯了声,有一搭没一搭摸腰上囊袋,“不会再有人监视。”
张弁应了他的要求,往后与他合作。至于陆熹,陆氏人才乏乏,无人能立得起,不过是二人共同的垫脚石。
青青点点头。
以她完全不怎么样的政治智慧度推测来看,张弁特地选今天发难,应该是觉得到了江左的地盘,可以趁机彻底拿捏燕玓白在手心。
张弁应该是在老山时就对燕玓白有异常的兴趣,上了船一个月却未查探出具体线索。于是拣在他们完全被动的情况下迈出试探的第一步。孰知燕玓白早就察觉到,也一直等着他来找。
可能,张弁是察觉到了某些东西。但少帝燕玓白被鸩杀的消息早就人尽皆知,有逃出上京的奉安的末帝光环加持,除非他们自报家门,否则谁也不会往燕玓白原身份上扯。
“那我们往后说话,是不是也不用一直遮遮掩掩了?”
陆氏既然一开始就是燕旳白选好的垫脚石,那显然不足为惧,不必过分小心。
至于官府,往后难道要另立个天子不成?
想得正出神,“女郎,饭好喽!我腰疼,你可否下来一趟?”底下传来老板娘的呼声,“这就来!”青青忙出门端餐盘。
燕玓白瞅着她,嘴里刚准备往外吐的字又封住了。
“不想那些了,先填饱肚子。说不准明天会有医师来问诊,养好身体才能筹谋以后。”
说着夹一筷子绿叶菜递燕玓白嘴边,燕玓白搭在囊袋上的手微滞,默默张开嘴。
她全挑有营养的往他嘴里送,喂到盘子见底才打住,又顺手给燕玓白擦脖子脸上的细汗。低头洗帕子时,燕玓白腰上悬的锦囊才引起青青注意。
暗戳戳盘亘好会儿心事终于被发现了,燕玓白不经意道,“张弁烦人,非送来的,你解下看罢。”
“张先生倒很客气呢。”
她不疑有他,一上手,沉甸甸鼓囊囊的分量就叫她不禁好奇。是盟友之间的信物?
指尖在松垮宽衫上绕了绕,囊袋落在掌心,真是扎实,不怪把燕玓白腰带都牵连地歪斜。
多了几分小心,青青才松袋口,一股熟悉的水果清香便扑面而来。
不是什么玉石珍珠?
青青动作明显迟疑。抬头看燕玓白,却见他越过自己直勾勾注视长案上铜镜,她便又将头低下,拇指并食指伸进去小心一捏。
黄澄澄毛茸茸。
“枇杷?”
少女低呼声传来时,燕玓白才矜贵地挪开目光。
“为表诚意,他特涉水采果,一番心血,我自不易拒绝。我不喜这些,予你——”
“做什么?”
话未尽,他瞪着送到嘴边剥好了皮的枇杷肉,眉心夹出一条缝。
青青一手擦干净汁水,理所当然道:“陛下不吃么?”
燕玓白楞:“我?不是你么?”
青青也楞:“我?”
“你,”燕玓白再楞,脸色突然发臭,斩钉截铁,“你不是很馋枇杷?”
青青茫然:“虽不讨厌,却也谈不上喜欢。陛下为何这么说?”
“不可能!你明明就喜欢!”
“你敢骗我?”他莫名地生出一股被戏耍的恼怒,没什么生机的面皮上氤氲两片红色。
“我骗?”青青真心不解,绞尽脑汁也不知道燕玓白这一遭是什么由头。
“陛下只在来讲左前问过我有没有吃过枇杷,我应当不曾答喜欢。”
她目光极是真挚:“陛下记错了罢?”
“……”燕玓白瞪着青青,一口气堵在胸前。
不对。
他不由开始怀疑自己。
为何他一直记着杨柳青很喜欢枇杷?
不该有错的。
杨柳青就是很喜欢枇杷。喜欢到……偷偷攒了许多,还和渥雪分食。
燕玓白思绪陡然飘远,正想道出这证据,蓦地止住。
半年前,还是几月前?
不知哪夜,他又一次厌恶了龙床的宽阔,赤足出了咸宁殿。
那守在门前,想进一切办法爬到他身边的太监正缩着身子歪头打瞌睡,被他惊醒,惊惶之下吐出了口中的零嘴。
他看着殿门前一滩黑漆物什,睥睨着渥雪因恐惧而颤抖的身体,懒怠又讥诮道:“何物,叫你睡着了也舍不得吞。”
渥雪颤抖的身体立时不抖了,脖颈小心翼翼抬了抬,殷殷切切道:“是,杨御侍分奴的蜜渍枇杷。杨御侍道此物甜香,特分与奴。”
杨柳青啊。
小太监看他并未露怒,又叩首道:
“奴与杨御侍膳房碰了几回,看她分外喜欢那蜜渍枇杷,当…也很想尝尝鲜枇杷的滋味。”
……
燕玓白瞳仁缩了缩,是了。
是他说,杨柳青喜欢。
不是杨柳青想吃。
是渥雪。
燕玓白骤然握拳。
什么时候有这么个人在自己身边的?
十岁?不,那时他还是太子,身边都是蔺相与燕岐的人。
是十一岁了。
十一岁,甫登基不到三月,他扮作内侍满宫里转悠至一太监常凑堆休息的宫室,听得一堆人讥笑一个名字。
“张婆留,钻粪洞,舔尿瓮!夸手香,献高堂!”
身后传来呜呜的啜泣,扭头,巷口一少年内侍环腿痛哭。
大雪飘飘,看不分明。瑞雪兆丰年,是个好意头,却太大了些。
他懒懒想,改瑞为渥,不失妙意。
……
燕玓白出乎沉默的时候,青青目视他泥塑木雕的脸,脑筋鬼使神差跳了把。
她没说过喜欢,但,她知道有个人很喜欢。
张婆留。江左人,出生便被父母抛弃,由婆婆留下养大,家前有一枇杷树,少时常靠此树果腹。
这是她曾经当值时偶尔听闻的闲言碎语。那会儿她一心都在辅佐燕玓白身上,没有过多留意。
青青突然心空。
原来是这样。
二人都异样默契地缄默三息。
好会儿,燕玓白忽地抓过了她手中的枇杷果,不等青青提醒有核便一口吞下。
不出意外,燕玓白瞪大眼,脸突然红了一大片。
噎住了。
青青呆了会儿,看他喉头不断鼓动却还强忍,没憋住唇角微撇的弧度。
燕玓白余光正注视她表情,见她居然偷笑立时眦目,喉中呜呜嗯嗯。
青青马上低头倒茶,一手喂燕玓白一手拍他后背,迫地他眼里泛泪,生生把核吃进肚子。
折腾了一通,燕玓白一张脸黑如t锅底。
青青笑过了,低叹:“走前没来得及,也不知道他们怎么样了。”
即使明白时也命也的道理,想起昔日的那些人,还是难免遗憾。
她刻意不提及,燕玓白也是。
可就是这么突兀的,过去的痕迹还是出现在了如今。
燕玓白默,忽而嗤声:“总有一日。”
总有一日,他全数都要讨回来。
青青抿抿嘴,又剥一颗枇杷,小心扣掉了核,“这颗不噎,再尝尝?”
燕玓白:“……”
他拧眉:“拿走。”
青青笑笑,吃了一颗,再剥一颗:
“陛下定是个厉害的君王。”
“……”燕玓白侧目。
她抬眼,唇角的弧度怎么也下不去:“细枝末节的小事都记得,定能成大事。”
燕玓白:“…………我,”
他倏然又不大舒服地张口,口中卒地一凉。杨柳青手里一送,还不等燕旳白及时反应就下意识吃掉送到嘴边的枇杷,被杨柳青套路了把。却不好吐出,只逞强道:
“若非张弁非要采果,我怎会记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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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要这许多果子,是酿酒用?”
挂着张字牌匾的别院里,满脸喜色从石濑园赶回的陆熹笑着与月下青年搭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