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弁睨着石桌上摆放的各色鲜果须臾,捻了颗不起眼的枇杷在手把玩。
“何来盛夏酿酒的道理。只从前惯爱食杨梅桃杏,今日起了兴致,想品一品这枇杷有何特别。”
陆熹乐了:“枇杷果家家户户都是,有甚么特别的?先生是吃腻了杨梅,适才尝些不稀罕的。”
张弁牵唇。
“于主公言,如是。”
可那少年却坚持下车,还要了他的锦囊装果。
为谁呢?
他联想到那面庞清秀的女郎,蓦而长长吁气:“此计一成,主公的婚事也要提上日子了罢。”
陆熹还沉浸在祖父罕见的赞许中,闻言也想起许多,心情不免畅快:
“还未相看。不过托先生的福,确能得一个好助力。或许与王家结亲也不无不可。无论如何,届时家主之位非我莫属。”
他心思灵泛,话里有话恭维:“先生神机妙算,旁头宵小岂可比拟。将来我定厚谢先生,谁也越过不您去。”
张弁失笑:“静待事成。”
第72章
天光未明,一驾马车驶出刺史府。车轮碾过青石板,道道水痕映着府内愈燃愈烈的灯。
门闩落下,官兵满面整肃,恍若未闻府门后的风起云涌。
湿漉漉的江风裹着市声涌入窗缝,外头江左人操着吴语谈笑做生意,再不是这月来一直充耳的水波声。
燕玓白在这时候睁眼。
他两条腿蹬了蹬,摸摸自己断了的那条右胳膊,侧头,逆旅空落。案几上只一碟果皮。
昨夜被杨柳青哄着吃枇杷,撑得睁眼到半夜才阖目。杨柳青倒是睡得安泰。
惯性往塌下一瞧,燕玓白眼儿唰地睁大。
边上侧榻不见人影,导致他半夜难眠的罪魁祸首不在了。
他几乎是立即扯嗓:“杨—!”
“醒了?快来尝尝鱼羹!”门自外推开,青青捧着还热乎的汤盅匆匆进门放下,信手扯巾子擦了擦颈边亮晶晶的汗珠。
不待她再说话,少年的质问已劈面而至:
“去哪了?”
鲜香混着轻微汗汽,随少女撩衣襟擦汗的动作漫开。
“去做鱼羹呀。这次放了胡椒豆蔻,应当比船上的适口不少。”盛出一碗,青青笑盈盈道,“也不知为何,下了船后就觉得身子十分轻盈,做什么都有气力。一想着到了新地界,干劲十足。”
夜里睡得格外舒畅,这睡眠质量一上去,自然心情也好了不少。
早上洗漱时看,自己这张脸今日好似都容光焕发了。
少年薄唇闭成一条线。
船上身重,想来是晕船兼暑热之故。自己都不曾察觉,整日只借贪睡缓解。
分明枇杷清热生津,最适合治这不适。却又蠢蠢塞进了他肚子。
果真还是那个不识好歹的笨婢。
燕玓白才腹诽,又猛地抬眼。
“胡椒?”
青青立时解释:“同老板娘买的。”
“就是放久了,有些陈,也不大便宜。”
她本来打算去溪春堂买来着,奈何被老板娘拽住硬塞了几粒香料。想着快点做些燕玓白能吃的,也就没坚持。
对着他逐渐平息却犹有重色的目光,青青近几步,把怀里的旧布囊拿出来打开。
里头装的是之前顺走的金银珠宝,在登船后就一直肉贴肉拴身上没动过。
她熟稔地垂首掏袋子数碎银,又简略交代了早晨的动向。
除去几样制式较为明显的钗簪,袋中余下的都是流寇从宫人们手中抢来的碎银珠玉。她直接从房中针线筐里找了把剪刀,把碎银子仔仔细细地剪成几十小份才敢拿出去。
“陛下且先将就将就,改日我去买些品质好的。”她一面说话,一面理理泅湿的裙子,裙裾覆在被草鞋磨得发红的脚背上,“味道如何?”
燕玓白看在眼里,默默张了嘴:“还行。”
一句还行,昨夜丢面子的乌龙事件好似神不知鬼不觉弥散了。
青青不免欣慰:“和御厨熬制的是不能并论。陛下可还有什么想吃的?”
燕玓白擦嘴的动作不见停,“随你,我不拘。”
话是这么说,她心中却门清,这人只是嘴上无所谓,其实最挑剔不过。眼下有条件了,必定得翻着花样做些好吃的,不然怎么入他金口。
青青背身收拾长案,琢磨今天定好的行程。
之前问过老板,陆熹应允的医师可能会到。等看完病再去溪春堂找工作,时间应当正好可以错开。
说来也是没救了。万恶的打工时光居然这么叫人怀念。
青青捧着碗碟咚咚咚下楼。
燕玓白一个没留神之际人就跑了。他眉头一蹙,摸了摸颈边的黏腻。
从前杨柳青都要拧好巾子给他擦脸的。
今日莫说擦脸,连盆里的巾子都不曾拧。
“……”湿腻地难受。
燕玓白把巾子捞起来。
右指的擦伤早已恢复好了,只是较左手干瘪些。旁的力气不多,拧巾子却已经问题不大。也并非离了杨柳青就一事无成。
凉水抚过肌肤,压下闷燥,带来细密的畅快。慢慢拭着,他眼睫遽然垂覆。映在水上的脸陡然被波澜撕裂成扭曲的数段。
也是这一刹,稚儿惊叫,老媪急呼,少年嗤笑。昨夜沿路所遇的数道惊异视线迅速填充满了所有截面,张牙舞爪地肆虐。
楼下响起的话声逐渐扩大时,一方湿巾沉沉砸进水面。轻轻的响动里,一丛黑影自窗柩下蹿过。
燕玓白扭脸,眸中千色齐齐凝成墨黑一点。
-
大堂。
“女郎好手艺!”青青刚送回碗筷要出门,又被斜倚在柜前嗑瓜子的老板娘唤住。
青青客套道:“阿姐莫笑话我了。”
“哎!怎是笑话呢。我待女郎之言句句真心。”她话间皮吐得飞快,瞧着青青笑盈盈的模样,越瞧心中越满意,便直白道出目的:
“我看女郎要生活,不若就在我们逆旅做工算了?我们包你二人吃住,月钱么,也好说!女郎方才熬煮的那碗鱼羹甚是鲜香,不像是江左常见的做法,我也不是见识少的,却闻着食指大动,叫馋虫勾着不得劲呢。你有如此手艺,定能帮我们逆旅多加揽生意啊!”
青青眉略略一动,心说怪不得早上做饭时老板娘时不时就在身边转悠。原来是想诓她留下打工。
一时要给她介绍对象,一时又要介绍工作。青青心境复杂,她长这么大,这样不依不饶的事还是头一桩。
打工是要打的,但不当在陆熹的势力之下。她为难起来,既不能严词拒绝伤了和气,也不能敷衍了让老板娘有可操纵的机会。
“…”要是渥雪在就好了,这种场面他处理起来游刃有余。轮到自己身上,一时半刻还不能完善组织语言。
当下只好客气微笑,“多谢阿姐抬爱,肯容我个去处。只是阿姐,我奴籍在身,此事不好做主,须得问过我家公子的意思。”
提及燕玓白,老板娘余韵犹存的脸上瞬时微妙了。
青青一见,知道她昨晚怕是被燕玓白的样子唬住了,接着道:
“我家公子性情孤高,素来不喜抛头露面。他气性大,身子还不好,我怎敢与他说道。其实鱼羹也没有什么特别,不过加了胡椒豆蔻,添了香气罢了。”
“这般啊……”
“是。”老板娘今天不说这一出还好,说了,青青心里就有了成算。
俨然在她眼里,他们俩只是两个没有落脚地没有家族庇护的落单北人。身上钱花完了就要t发愁下一顿,给个住处已是莫大恩赐。
这下也就证明了,燕玓白和她在陆熹那里的地位很低。
此地不宜久待。
少女的话挑不出错。老板娘也打心底觉得那郎君古怪。但这女郎手脚麻利能干,又烧得一手好鱼羹,老板娘纠结着,终是割了肉一般狠心拍了板:
“这般吧。我家亲眷有间名唤福光堂的药堂,本着悬壶济世的良心,收受费用极少,只要个药钱。”
“?”
“嗳呀,远些说。”她眼风四瞟,将人带出门,“我瞧昨夜来的那位郎君……身子似乎不佳?同女郎嘴里形容的大大不像啊。”
青青干笑,“我家郎君近来身子不好,所以分外瘦削些。已约了医师。”
老板娘心道这女郎是个眼疾不浅的,清清嗓:
“女郎能请得几趟?抓药又能撑多久?”
“…目前应是够了的。”
“女郎这是不会算账!”
老板娘拍去瓜子皮,掏出算盘噼里啪啦拨一通,吃穿用度药材加在一起,算出个惊人的五十两。算盘势在必得往青青眼底下一摆,老板娘连连咋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