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瞧瞧,这些钱撑上一月都难。女郎将我这话捎郎君一句,何苦过那凄苦日子?城中的北人一月能有二十钱花销都算了不得,常只能拔野草果腹啊。”
青青无言。
老板娘见状,以为自己说中了,更是得意:“女郎啊,我家可是这市坊里最最心善的一家。若是过了这个村,定没有下个店了。女郎不信大可去打听打听,同在一条街上营生,我们逆旅是不是最好说话的那家。若女郎遇上的不是我,是那绸缎铺,溪春堂,我说些不好听的,怕是连门都不得进。”
青青蓦地吱声:“阿姐今早拦我去溪春堂……是为这个?”
“额,是,是了!”
老板娘往那处一瞟,眼珠子转两圈,压低嗓音道,“也怪我昨日不曾同你细数。开设这溪春堂的贵女出身崔氏,这崔氏托大,素与咱们江左的豪族不合。那崔氏女为人亦是冷酷,又吹毛求疵,动辄轰手脚不灵便的滚出门。虽说出手大方,却是个根本不能相与的。可不是我危言耸听,我店里那几个小子,今早可有好几个灰溜溜回来讨活干呢。”
青青思索了下,笑点点头:“多谢阿姐提点,我明白了。”
语毕继续往外走。
老板娘一张脸僵住。
自家那口子只说划半月房给这女郎便匆匆走了人,也不曾额外吩咐,足可说明二人身份寻常。北人多流离,予个容身之所便足以叫他们感恩戴德。哪似这女郎油盐不进不识好歹?
若非她姿容尚可,有分寸懂礼数,具一手厨艺,自己如何会发善心。
一个奴籍,也是个心气高的,偏就看不上她这逆旅了!
老板娘心中不顺,语气重几分,“莫怪我说话不好听。那位公子病容颇重,定是要常吃药的罢?若是你在我这里做工,那位公子的药钱可在我们福光堂折上二成半。这一点除却我,还有谁能做到?!我劝女郎莫要不识好人心。”
青青缄然,只道:“阿姐,灶上锅炉怕是要烧糊了。”
“女郎这是不肯听我好言了?”老板娘一把攥住青青手腕,指甲几乎掐进肉里。青青蹙眉,不由得掰那手,“阿姐,我家郎君的药当真等不得。”
“我又不是那吃人的妖怪,女郎逃什么!”话音未落,一声炸雷般的怒喝劈进堂中:
“那婆娘!你还要挟起人了!”
两人都是一惊。
但见梯口处,昨夜消失的黑脸大汉捏着醋钵大的拳头,横眉怒目。老板娘惊得倒噎一口气:“又是你这北佬!”
她眼珠骨碌一转,到嘴的骂声陡然拐了弯,化作尖细哭腔:“没天理了啊!北头来的欺负我一个掌家弱女子!我好心好意赠你一盘菱角,倒赠出仇来了!”
“你!”大汉眼角急扫青青,见她果然看来,额角青筋直跳,“休要放屁!那菱角分明是你硬塞与我算在饭钱里的!”
“泼皮无赖!女郎不怕,随我一道去官衙告他一告!”老板娘胡乱抹了不存在的泪,作势要拉青青。
“毒妇!”大汉一步堵死去路,鼻孔喷着粗气,“女郎休听她胡吣!这刁妇瞧不起北人,反咬一口!”
“好汉息怒……”这突兀的情形,青青下意识打圆场,不想闹得难看。
孰想大汉眼一瞪:“女郎也是北人,莫非向着她?!”
老板娘却腰杆一挺,自信十足:“女郎是个明白人!我问你,你这无理北佬可曾到官衙报备?!敢答吗!”
“你,我!”这话如刀子捅进心窝。大汉脸色果真骤变。老板娘越发得意,声调拔高:“我家可不是好欺的!你敢动粗,先摸摸脖子上几个脑袋!女郎别怕,我这就叫阿大阿二去——”
“贱妇!你敢害我!”大汉筋肉虬结的臂膀一横,铁塔般截住老板娘。青青被迫夹中间左拉右劝,门外已聚起看客,一个个探头看戏,嘴里指戳着“北人横蛮”。
大汉急得面皮紫涨,青青心头焦灼,四下一瞥,却见那两个本该去报官的伙计只缩在门后探头探脑,脸上哪有半分急色?
心头“咯噔”一响,青青骤然定住。
老板娘嗓门震天,脚却像钉在门里,眼风时不时瞟瞟她,再瞟瞟外头观众。大汉被“报官”二字拿住七寸,虽然那吼得山响,气势已颓。
是。众目睽睽,他哪敢动作?一旦去了官衙,轻易可就出不来了。
再看那老板娘面泛红光,中气十足,一口一个“北人”……这堂里堂外的北人,何止一个?真闹到官衙,她和燕玓白怕也要倒霉。
一股寒气瞬间浇灭了燥热。
青青冷静下来四下望了圈,执起案上细嘴壶,“暑气逼人,二位喝口茶顺顺气?”
大汉一愣,下意识接过碗。老板娘扯了扯衣襟:“女郎这是……?”
“二位争执皆因我起。”少女嗓音清凌,“这位好汉与我同是北地飘萍,糊口不易。官衙的门槛,踏进去哪有好?我知阿姐是恼好汉言语冲撞一时气急。不若如此,将他这几日的用度算我账上。我以茶代酒,阿姐大人大量,抬抬手,可好?”
老板娘骤然卡壳。
今日顺势闹这一出,她是想给这女郎下马威之余再教训那粗莽汉子,从他手中榨些钱财消灾。
昨日三个汉子赶在太阳初落时急吼吼进门,虽衣着灰扑,但出手就是只断了半截的金钗。她见多了各色人,心中当时就有了成算。果然,送饭时瞧他们敞开肚子胡吃海喝,举止带一股抹不掉的匪气,便断定这三人是怀揣钱财不能见光的来历。最适合敲一笔。
本想吓住这丫头,顺带剥那莽汉一层皮,谁知她倒忽然稳坐钓鱼台了!
她强堆起笑:“女郎言重了,”话音未落,门外嘘声四起:
“哟!饕餮娘子今日菩萨心肠?”
“前日抢我客人那股狠劲儿呢?”
“啧啧,难怪都奔溪春堂去了!这回可争不过了罢!”
老板娘脸上险些挂不住,叉腰回骂了几声,“呸!便是溪春堂又算得什么!你们一个二个眼红我生意好,胡说八道个没完了!也不害臊!”
“哟,娘子也好意思说这话?谁不知你背靠大树好乘凉,仗着有人什么生意都掺一脚。而今大人物来坐镇了,往后瞧好了,这市坊上安还有你的份!”
被硬生生揭老底,老板娘胸脯子没忍住颤起来,还要再骂,却闻辚辚车声驶来,伴一脆冷嗤,兀地镇住四野。
“鄙陋下民,猥琐手段,果如尔主人般无用也。”骤然的俱寂中,一只玉白素手揭开锦帘,显半张香气氤氲的娇面。寥寥一句,刀子般割过整条街。粉唇施舍般吐露完毕,纤指一勾,锦帘又垂。轔轔再起,马车在斜对角拐弯处停下。
粉裙少女莲步下车,看也未看这出一眼,迈入溪春堂。
直到车尾消失在拐角,青青猛然回神,才意识到自己屏气,不由得深呼吸。
“阿姐?”她扭头,惊见老板娘一张脸煞白,犹还盯着马车离去的方向。
“婢子猖獗,婢子猖獗!”
老板娘兀地抖着嗓念了两句,外头恰跑来个稍年长的活计,看了青青眼附耳与老板娘私语。老板娘神色又变,也来不及管这头的事了,吩咐伙计留下便匆匆推门入里。脚步的紧迫比方才与大汉对骂时也不遑多让。
伙计上来赔笑脸,将全敞的正t门合上一扇。周遭看热闹的已全部没了影。
青青装没听懂伙计让他回房的建议,明知故问:“敢问,方才那位女郎是?”
伙计讪笑摇头,讳莫如深地溜了。
贵女多不会屈尊降贵斥责平民,那少女衣着低调华丽,发鬓精致,当是大家族的女使无疑。
女使如此,确是不好相与的。要是去应聘…可能如老板娘所说的一般,不容易。
对了,“多谢好汉出言,好汉?”青青四顾,呆住了。
哪里还有大汉的影子?
和昨天一样,眨个眼人就没了。
“……”这是要干什么?
却此时:“女郎。”
“好,”青青蓦然回首。
却不是大汉,而是一清癯老者,挎药箱立于身后。
“您是?”
“张先生遣老朽来诊视,病家可在?”
青青如蒙大赦,引他入内。
老医师放下药箱,目光触及榻上闭目养神的少年时,动作不易察觉地一顿:“这位郎君……身染何恙?”
药箱落在案几上,一声轻响。
“是娘胎里带来的弱症,缺衣少食后便重了。”青青面不改色。
老医师没应声,目光在少年枯槁的手腕与紧闭的眼睑间巡梭。屋内静得只闻窗外市声。缓缓坐下,三指搭上那截细瘦的腕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