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尖落下的瞬间,榻上人恹恹掀开了眼皮。
沉寂阴潮,微哑的男声响起:“医长可号出病因了?”
医师号脉的指腹一紧,咳了咳,稍稍避开少年视线起身拘礼。
“脉象虚浮,却有暗力。是弱症。”他收手,“郎君宜用温补方子,老朽这便配药。女郎稍候煎煮。待明日,某将更好的药材带来。”说罢拎起药箱便退向门边。
青青心头一紧。
老医师怕是诊出了异样,却刻意顺着她的话头说,难不成是想报告给陆熹再做他法?
“有劳。”燕玓白恍若未绝,颔首,目送那略显仓促的背影消失在门后。
门扉合拢,隔绝了走廊的声响。
“愣着作甚?”燕玓白的声音拉回青青的思绪,“煎药去。”
“这药……”青青抓起医师留下的药包,眼里分分明明看着燕玓白,“能喝么?”
燕玓白不以为然,“寻常补药罢了。”
陆熹只是遣个医术高的亲信来二度探底,查清他身体到底康健否,往后才更好拿捏用人之度。
他这等身体,什么毒都熬不过,全无必要警惕。
“左不过,这药没什么用罢了。”
若不煎,明日他诊脉禀报上去,反会叫陆熹疑心燕玓白心虚。
青青想想也是,“我这就去。”
正好等会儿去溪春堂应聘。要是应聘上了,员工买药应当有优惠价,还能请好医师给燕玓白重新诊治。
再熬段时间吧。蔺相的药是有用的,燕玓白好久没发病了。
想着这事儿,本就容光焕发的脸更是欢欣。燕玓白觑着她,忽而又张口:“晚膳要吃时蔬羊羹。”
“好。”她一把拉开门,“我去煎药买食材,陛下先自己呆会儿。”
便揣着药包,连洗脸盆也没在意,再一次咚咚咚下了楼。这回的步子比上次更快。
燕玓白:……
杨柳青消失的刹那,市坊的热闹重又往屋中钻动。
素窗支高,燕玓白垂眼。黄土道上,数骑快马踏尘而去,马上人裲裆铠寒光一闪。
今日的车马行人额外多。
燕玓白燕玓白在对方抬眼前合拢窗扇。
双手拢于袖内,昂首片刻,他抽出手,交叠着缓缓捏了捏腕骨。
稳稳撑起身体,将小榻包裹里的一方联珠纹马帴拆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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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土掀入陌巷,马蹄疾驰而过。女人的身影匿在黄烟中。
陆荇斥了句,捏紧了手中账簿。
“这行人从刺史府离开,不日就会将消息传出整个江左。五郎君以为,会是个什么反响?”
耳畔女声适时奏响。陆荇灌一杯茶,睨对侧罗裙女郎。
“王女郎守在此处通风报信与我,岂不是在拂你父亲的面子。”
女郎名为王淑,正是刺史王度次女。陆氏与刺史背地不合,此之前陆荇仅在几处宴会上见过这位颇受王刺史宠爱的女郎,不曾说过什么话。
他今日来收税金租金,才斥了逆旅那半老徐娘一顿,心情正不佳呢,车门便叫这不知守了多久的王淑打开。
身份在此,陆荇只好捏着鼻子招待。
“五郎君多虑。我前来只是凑巧要有消息与你闲聊。”
陆荇笑:“王氏只手遮天,我不过一介将衰之族的子嗣,竟可与王女郎闲言?”
王淑适然道:“修塘控米,献盐表忠。这两招出得不错,我父亲极满意。”
陆荇眉心重重一拧。
“陆氏,安全了。”
他呼吸微凝,不待庆幸又听王淑冷道:“不过父亲满意,我却不满意。我琅琊王氏素来尊崇,怎可能轻易许了婚配?”
陆荇眯眼,捺住不悦:“女郎是说?”
王淑莞尔:“我听闻,熹公子1似有秘密求娶我之意。若熹公子娶了我,陆氏家主安能有他人?”
陆荇眼风骤戾,王淑掸袖,“我与崔神秀同为侨族大家,近来却总叫些不应当的人物惦记,心中着实不喜。”
她浅笑,“神秀与我自小相识,性子也肖似三分。喜恶上更是一致。”
“五公子暗暗收揽了兄长的人,放纵那夫妻二人在市坊横行霸道败坏家中名声,又效仿神秀开设药堂,恐过了头啊。”
陆荇缄口。
陆氏的田地铺子,公账上的有八成由他打理。这条街的逆旅起先也是公帐,而后被祖父划入了陆熹的私库。早年一直听信陆熹。
祖父将收税活计交予他后,这耳闻八方的旅馆生意自然是第一时间被他拿下。
不过那掌柜横跳二人之中,颇有些小心思,常要他敲打一二。妇人便好拿捏多了,此番将掌柜的叫去家宅算了几日帐,顷刻就唬得妇人乖乖送上真账簿。
而这暗地里的勾当,王淑一个闺秀竟打探地如斯分明。
王度对陆氏的布局早早就开始。幸得王淑看不上陆熹。这偌大家业要是由陆熹那自负桀骜之人继承,不出三年就会被王淑吃干抹净。
“家中阴私叫女郎见笑了。”
陆荇为王淑斟茶,“娘子不日贵同公主,我那兄长怎能相配。请娘子放心。”
王淑笑容不改:“五公子只差一位好谋士,如虎添翼。”
“我在神秀那处喝多了春茶,便不允这一杯了。”
陆荇长久未语。
他艳羡陆熹狗屎运。有张弁那样的人襄助,不过几年扭转了祖父的意思,此次更是让他立下大功一件,衬地自己黯淡无比。似乎无论如何,都没办法搬到陆熹了。
他一夜未眠也不曾想出应对的法子。被王淑这一点,愈发郁结。
“赶车回府。”
“那公子?”
青年信手踢开衣摆,“余下的田铺我走着去。”
仓前不大,过了密集的市坊,几道曲折的里坊慢慢映入眼帘。
陆荇熟悉此处,这次经过里坊,想起前些日子反复上报的翻车一事,便直达仓前堤岸,打算看看那翻车情况如何。
佃农们叫唤个没停,俱指着他准允换新。可此物造价昂贵,素来只有修的钱,没有换的钱。
陆荇望过萎小的稻田,老翻车下围了一圈佃农,又在鼓捣了。眉心一皱,转目,堤前贴了招募修塘工匠的布告,人头攒动叽叽喳喳:“要修塘?”
“招募五百徭役,通水利的巧匠十名。一月三百钱包三餐!巧匠十倍计!”
“三公子果然豪气!”
陆荇心烦地正欲离开,忽听不远处田埂边传来一阵激动的喧哗。
“神了!真神了!”头发花白的老农直身,声音发颤,围着稻田里的老旧翻车连连惊呼,“有水了!”
翻车吱呀呀地转动,浑浊的渠水被不断汲起浇灌田垄。但见围在翻车边上的佃农们散开,老农激动地拉着一正拍手上泥巴的瘦削少年:“小郎君!多亏了你啊!不然老汉这季的苗子可要完了!”
陆荇目光一滞,不由掠过人群前去。
被牵住袖口的少年头戴白纱冪篱,身形单薄,身上宽衫与他而言显得太大,胸襟挂不住,空落落敞开,腰间只能以一条红色布带为扣。露在外面的手腕细得惊人。他微微侧身,适然老农的拉扯,道:“老丈不必如此。藤索不牢,还需尽快更换连杆。”
这声音透过白纱,如斯炎热的天气里,有一股别样的冷静。
陆荇脚步顿住,冷眼看去。旁边几个早到的佃农正七嘴八舌议论:
“就是这小郎君!刚头老李头急得跳脚,这翻车连杆锈断了,卡得死死的!谁都说不成!”
“是啊是啊!他就围着转了一t圈,从田埂薅了几根老牛筋草,喏,看到没?就绑在那个半埋的废犁头环上!然后让老李头在中间搭了把手,他自个儿在尾巴那头一较劲——嘿!愣是把那死疙瘩别开了!”
“啧啧,那巧劲儿!分明看着没二两肉!”
陆荇的目光扫过翻车断裂的连杆处,果然用几股搓拧得异常结实的草藤,以一种奇特的打圈儿的交叉方式,牢牢绑缚在锈蚀的铁环上,临时替代了连杆的功能。虽简陋,却有效。
那少年就着翻车流动的水把手与脚都冲洗干净,又搓去了裤脚污泥才回埂上套鞋。佃农们开心过了,一张张晒得油黑的脸又绕着少年凑去。
“小郎君面生,来这地方做什么的?”
缓缓力气,燕玓白答道:
“找工。”
“喔…”老农搓搓手,不大好意思道,“瞧郎君皙白皮嫩,是个读书的君子,怎地要来咱们这里找工?”
佃农们也都稀奇,少年郎细皮嫩肉,文气十足,是根风一吹就倒的麻杆。纵是家中遇事不得已,也不该来这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