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是抗货还是耕种,能干哪个?
七嘴八舌间,燕玓白却慢斯条理分开人群,径直走到招募修塘工匠的布告前。在无数道惊愕、怀疑、好奇的视线中,稳稳地揭下了那张榜文。
“嚯——!”人群瞬间炸开了锅!
“他?他揭那榜?!”
“瘦成这样,能扛得动石头?”
“修塘是卖力气的啊!”
老农惊得丢了手里钉耙:“小郎君,这,你可晓得敢揭榜这榜的都是壮汉子啊!动辄担五十斤的大石,你,你这——”
大伙儿都附和,“塘可不好修,水利之事一个弄不好就要死人!不然你瞧咱们,宁可苦哈哈种地也不去揭那榜。死了家里人可怎么好?”
对于这帮忙解了盘亘几年的难题的少年,即便只是第一次遇见,佃农们却也都是不大忍心。
世上有本事读书的,莫说脱鞋修车了,连肯降尊纡贵与田间老农说话的都没几个。这少年虽是突然出现,却毫无那高高在上的矜骄,更未视他们如猪狗,便十分能得他们感激了。
“多谢诸位。房某知晓。不过,其上招募所为,还在一个巧字。”
“这,老头子不懂,巧匠便不用担石了?”
“巧匠之巧,不在扛鼎之力,在省力,借势,知弊善补。”燕玓白颔首,削瘦的手还是折告示塞进胸怀。
佃农们遗憾地吁了声。却又拦不住什么,只摇摇头,目送少年离去。
看了全程的陆荇瞳孔骤然收缩,拔腿错开人群,不顾佃农们瞬间畏怯的眼神,目光如刀刮过那层白纱:
“好胆。”他强捺下心中激荡,异样沉冷道,“修车取巧,不过方寸之地。修塘御水,却是与天地争力!此地水势多钻沙,蚀基如蛇,非千斤臂寒潭胆不可为!郎君凭何揭此榜?”
二人一前一后,在一处柳树下驻足。白纱摇曳,少年抬头朝他看了过来。
蓦地,他四平八稳张口,携不容置疑的了然与笃定。出口之语叫陆荇为之一凛。
“钻沙之势,堵则溃。导其暴虐,反固其基。利刃,在水自身。”
“譬如眼前——”他枯瘦的手指向吱呀作响的老翻车,“十力空转其五,渗漏三成而不知。此非独例。”
白纱随着动作微转,少年的目光仿佛穿透堤岸,投向更远处隐约可见的、串联如带的苕溪塘堰轮廓。
“塘堰串联,看似绵延,实则一溃俱损。根基不稳,遇钻沙水则蚀如齑粉。引水之渠,竹木腐朽,渗漏如筛……”他顿了顿,“此非力之过,乃失导之巧,丧借之机,无善补之智。积弊至此,纵耗千金,蛮力强堵,不过徒劳。”
条分缕析,竟与府中积年文书吻合。这份眼力,纵是纸上谈兵也可一试。
陆荇心头那点轻视暂且放下,取而代之的是探究与不易察觉的兴奋。
然而,他秉持世家子弟惯有的矜持,面上浮丝刻意的审视:
“郎君好见识。这积弊由来已久,府中案牍累牍,佃户诉苦连年。点破,确实不难。”他话锋微转,目光如实质般刺向人,“翻车小弊,或可一藤解困。然这塘堰之疾,根深蒂固,牵一发动全身。郎君所言‘导’、‘借’、‘善补’之道,玄妙高深。却不知…”他停顿,仿佛在斟酌词句,最终问出最关键的一句:
“此等巧思,可落于实地,化于方塘否?”
“说来也巧。”陆荇踱了小半步,“某家中恰有一处经年废塘,荒僻日久,病症缠身,恰似郎君所言积弊之准。寻常匠人视若畏途,某亦束之高阁久矣。”
他紧紧盯着那白纱,以期窥见其人:
“今日得闻此论,如雷贯耳。郎君既有此等洞穿症结之慧眼,与革故鼎新之雄心,不知可愿移步一观?让某亲见,郎君如何以将这死水废塘点石成金?”
无形的交锋在二人之间荡动。燕玓白视线定在来人看似寻常却暗纹华丽的衣袍上,又睨那与陆熹肖似的眉眼。
白纱掩下的唇扯了扯,一派从容:“自然,只是家中人担忧我,故不可晚归。”
第73章
废塘位于仓前西角,紧挨苕溪旧塘,地势比周围高出不少。从前曾用来调节上游来水,灌溉下游良田。后来新渠改道,水源切走,加上这地貌年复一年的啃噬便逐步荒废。
堤岸多处垮塌,露出朽烂的木桩和板结发黑的老泥。塘底龟裂,只在最深凹处积着汪发绿发臭的死水。几处巨大的豁口处,浑浊的泥水正无声无息地往外渗淌,这便是“钻沙”。
四下蒸着浓重的淤腥气,陆荇环视四下,以袖捂鼻。
“钻沙水蚀基难治,本地水工先生也无良策,无非加固堵漏,耗资甚巨且难持久。郎君引水固基之说可有实解?”
陆荇耐着性子等了许久,久到换了只袖子,才听少年道:
“中心渗流豁口,为水眼。”
“本地先生所见皆是堵字。然此水如疽,堵则溃脓,徒耗钱粮。”
这话说中陆荇心思,“如何得治?”
“治本之道,在疏用。引此水之力,冲彼地之淤。水退沙沉,自成坚基。化害为利。”
“水散力微,如何冲淤?”陆荇追问关键。
“沿此路径,”他指尖隔空虚划一线,“利用现有坍塌豁口稍作整饬为引水口,就地伐取坡上韧性佳的老毛竹,破开编成束水竹笼,铺设后便可约束水流,冲往下游硬地。所耗不过毛竹,些许人力。此法《考工记》有载,名为束水冲沙。”
陆荇眼又眯。
依这少年所言思忖,不用石块筑基,似乎确实耗费低得多。
仅两个人在,也无拽文嚼字的必要。陆荇将人带来也没客气,直接了当切入主题。这废塘早年前曾邀许多水工修筑,得出的结果大多相同,最能检验本领真假。得到这回答,倒有了继续听下去的兴致。
陆荇似笑非笑:“房郎君揭榜,定是极有成算的?”
燕玓白率言:“公子已见,某肩不能扛手不能提,能做的唯有提出法子与督造。水利之事,在人之配合。某于修塘之法有自信,却不敢保证工匠可全某所思。”
“本地水工或精于筑坝堵漏之大工,多年岁长,好选用最稳妥的例法,避免出事受责。故而不常钻研省费之法。某孑然一身,倒无所畏惧。此法是否可行,公子只需寻一二熟篾匠水工,半日即可出成效。所费不过数捆毛竹,几人工钱。成,则塘基可固。败,亦无大损。”
这话无异于戳中要害。
本地水工确年岁大,多按部就班行事。这少年所知他人未必不懂,只是不敢说明。
陆荇定定看燕玓白片刻,兀地笑一声:
“郎君坦率大胆,张弛有度。师承?”
“幼时家住上京,多读杂书,尤爱河工推演。”
“哦?房郎君…是北人?”陆荇挑眉,颇意外般。
实际在得知这少年自言姓房时,陆荇就猜到了他的大致身份。
燕玓白颔首,陆荇应景感叹:“难怪郎君话中隐有北音。”
又意味深长:“房郎君南下这一路可还安泰?”
“幸也不幸。”燕玓白拢手,话锋一转:
“适逢皇都大乱,南下时蒙一江左贵人搭载。某感其恩,愿效犬马。然…贵人身侧谋士老练,视某如巧言令色之徒,多有不喜之意。当日便弃某于逆旅再无问津。”平稳的声线中挣出几许压抑多时的不甘,“某虽力薄,智计未泯。与其枯等嗟食,不若另择明枝,为自己觅个好前程。”
语毕,白纱下的t眼眸似聚针芒。一时间,蒸热的风都在这字字沉定的话语中凉飕三分。
陆荇不可微察地怔住,遂才抚掌大笑起来:“原来郎君一早想揭的就是我的榜!”
少年听得这意味深长的一句,只是轻哂,并不分辩。
“既如此,”陆荇当即挥手唤侍从,“平武,秘密搜罗些水工篾匠来!”
那牵着马车一直守在外头的侍从闻声,瞧燕玓白眼,对上陆荇灼灼视线,抱拳去了。
第二个目的达到了,燕玓白也不久留。坚持谢拒了陆荇叫车相送的提议,慢悠悠沿着来路折返。
本该去寻工匠的平武从后冒头,站在遥望少年背影的陆荇身后,“这房姓少年竟正是三公子带回的。公子怎可信他?”
便是痴儿也能看分明。另觅主家就罢了,还刻意找上素有争端的同姓兄弟,其心何其险恶!
陆荇又怎会不知。
十余岁的上京少年,为立足仓前筹谋至深。这少年被张弁压制不得施展,知他与陆熹愁怨,立时就找上门来坦然献计——绝非善茬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