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阴森毒蛇盘旋在侧,孰不忧心。
可此局叫陆熹张弁占尽先机,不拼死一搏,难道坐以待毙?
此等关头天降助力,何况那束水冲沙法以小博大。何乐不为?犹记王淑之言,字字诛心!
陆荇收回视线,呼气:“去做。不论出身户籍,三日之内务必找来修筑坡塘的工匠。”
“我要与祖父密话。此事你全权负责,部曲尽可调遣。还有,”
平武接过令牌,陆荇沉吟一息,语调极冷:“盯盯逆旅,看看他日常做些什么。那夫妻二人虽未必知晓这旅客的真实来历,却也不是忠仆。”
马蹄声由近及远,燕旳白听在二中,步伐才快了些。
正值晌午,佃农们多回家乘凉。本就稀疏的村野寂静无声。燕玓白走了会儿,腹内又开始翻江倒海。加快脚步,他迈入柳海翻飞的堤坝,借树荫缓解燥热带来的不适。
脚步却没有停,再一鼓作气走了百米,燕玓白方才深深喘口气,靠着柳树休息会儿,撩上袖子,略揭开束臂膀的竹板。
不是错觉。指腹下的皮骨间已经重新生长出了薄薄的筋肉。
长期吸食神仙散的躯体,绝无这种向好的可能。蔺相交付的药物亦只能缓解。
心头积攒了月余的疑虑这柔韧的筋肉中再度生长几寸。
歇息须臾,燕玓白扶正冪篱,继续回走,一晃就走到了先前修好的翻车附近。那蒙燕玓白相助的油黑老丈正大口灌水,余光瞥见燕玓白路过,立时道:
“郎君还不曾归家?”
燕玓白侧目,见是那老农,点点头:“老丈还在忙碌。”
“家中孙儿就指着这收成吃上饴糖呢,老头子走不得啊。”老农擦着汗,规规矩矩隔了燕玓白一尺半远,手在脏兮兮的箩筐里掏两下,捧出一捧黄澄澄的枇杷来。
怕遭嫌弃,老农讨笑:“家中种的老树果子,比旁人家的都甜些大些。老头子拿不出什么好东西,郎君将就解解渴。”
烈日炎炎,老农矮小佝偻,身上汗意浓重地等着,见燕玓白没有要伸手的意思,老农喉间嗫嚅,讪讪低头要谢罪,手上忽而一轻。
“多谢老丈,我正口干。”
燕玓白捏了半把装进腰上囊袋。老农受宠若惊道谢,又觉手心一凉。
他楞,缩手一瞧,余下的零星枇杷里赫然夹了一只圆润的拇指大小珍珠。
“这??”
“感念老丈适时赠果,这珍珠送予孙儿买饴糖吃。”少年只是随意瞧向那只箩筐,“这框编得牢靠,老丈哪里得来?”
“这怎敢当…多谢您,多谢您!”老农被燕玓白赠珠的举动惊地正发痴,闻言忙拍胸脯:“老头子做的拙物。郎君若需要,我这便回去取!”
却见少年摇摇头:“老丈既有一手竹篾技艺,何苦固守田垄?我倒是听闻,近日有大户人家急购一批竹篾,老丈不妨去市坊试试。”
“这,当真???老头子从未听闻,还有此事?”
“也是道听途说…不敢断定。”
“老头子明白!”老农捏着珍珠激动地不知如何是好,好会儿才低低憋出一句保证,“郎君好心指我一条生路,我怎敢胡言!不管这生意呢能否做成,老头子都甘为牛马报效恩公!”
少年淡笑笑走远了,老农方起身,来不及拍膝上的泥,凑近了去看手中珍珠。十只鸡鸭…百条鱼,一筐饴糖,老农嘴唇抖着,还能换好布匹,给孙儿买个家丁的差事。
他想得入神,以至不曾留意愈来愈近的三道人影,直至浑厚的一声“老丈”。老农一个哆嗦——迎面三个黑脸壮汉子横来。
“好,好汉是?”
中间方脸大汉粗犷地甩去头上汗水,俯身捡起珍珠,又一并在老农手中放了半根金簪。
鸣雷似的嗓才又震响:“老丈,问你打听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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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头,青青正在干保洁。
“前堂的药柜晒好后就去洗刷后院的,手脚快些,莫要等人来催。”
“是。”
青青探头应一声,搓干净抹布就回了后门。矮榻上看书吃茶的粉罗裙女子收回视线,烦恼地捏捏眉心。与一角看账务的青年抱怨:
“咱家的船还在江上走着,这回怕是又要折损许多货。问起来又要骂我们办事不力,不曾及时视察仓库。”
青年老神在在:“少说两句罢。成日将这事挂在嘴上,叫娘子听到了挨了训,莫要在那哭鼻子。”
女子噘唇,书也看不进了,睨着后门悠悠道:
“有正能干的男子你不招,尽招些小丫头小媳妇。怎么,你眼馋了?”
青年扶额:“你若实在闲着无事,也去后头洗涮好了,莫要在这里烦我。”
女子自是不去的,一时喝茶,一时把腕间玩珠串,一时推门去监工。
商铺都是前后院,前头做生意,后头休憩堆货。门一推,尚浓重的湿霉气便扑面而来。
青青正和工友月娘一起冲洗药架,余光看见那位玉钏女郎来了,连忙停下搬架子的手,“女郎。”
“也没什么吩咐的,叫你们仔细些,认真些。药箱都是好木头,那些硬物万勿不可碰。若坏了,你们十条命也赔不起!”
名唤玉钏的女子绕着刚刷洗好的一排箱子走了圈,捂住鼻子,又道:
“阿青,你年虽小,照理手脚比月娘那生了孩子的快才对。缘何慢吞吞的?”
青青急忙解释:“女郎,这些架子难刷洗些,刷洗完就刷洗药箱,午膳时就全部做完了。”
生怕试工不合格,边上月娘也快速点头,“女郎,我手脚不慢!只是怕粗手粗脚弄坏了宝物,这才叫你忧心了。”
玉钏捋了捋身上粉罗裙,冷哼:“若非看你二人一个孤儿寡母,一个初来南地举目无亲,我与玉珩才不会大发善心。溪春堂最不喜偷懒耍滑之人。你们且掂量掂量。”
提点的瘾过了,裙裾一旋,门吱呀关上。
青青和月娘绷紧的神经方放松,呼一口气,青青撑着钝痛的手拧了把衣摆,水与汗淅淅沥沥砸青石砖上。
天幕比刚来时更亮了。
“月娘,你我一道把盆抬起来,冲过这一遍就行了。”
月娘诶一声,干瘦的手帮忙搭了把。做完这个最麻烦的工程,两人才都歇口气,重新坐在蒲团上刷剩下的几十个药箱。一面刷,一面还能说些闲话。
不知是不是同病相怜,两人的求职路同样的艰辛和奇妙。
天知道青青应聘时发生了什么乌龙。
想着溪春堂格调不一般,她在踏入门前搜肠刮肚,念了好几个体面的话术。结果都没用上——进去第一脚,柜后的粉罗裙少女便冷冷瞪她眼。视线从红扑扑的脸到脚上烂草鞋,眼神瞬间就和刺似的往肉里扎:
“鄙陋下民,谁许你进来的!”
青青一顿,表达了找工作的诚挚心情,委婉地把溪春堂夸成个前途斐然的绝世好公司。
奈何这位少女全程都挂着似笑非笑的讥嘲眼神,在青青还没说完时便冷笑:
“好一出大戏,还不曾演够?”
青青结巴:“戏?”
少女一把扔来叠纸,“叫你们逆旅那老妇收了心思!”
“几日便玩一次这一招。当真以为我认不得你们的脸?派店里的小子来卧底不成,又寻个女子。哼,你以为今早你们一番拉扯演戏我就不记得你的脸了?想挖我们溪春堂的药商,做梦!”
感情把她当逆旅老板娘派去挖商业机密的间谍了!
青青傻在现场,无论怎么解释对方也不肯听,还威胁要把她打出去。可帽子扣上去轻易就摘不下来,青青还是想分说个明t白,孰知意外发生了。顶上一个半开的药箱叫虫蛀地狠,一时撑不住,砸了半截下来。青青正好看见了,一把推开人,玉钏却以为她胆大包天,也大力推了回去。
两人一起栽地上,好在青青眼疾手快又拖了一手,药箱正好砸中青青没及时撤走的麻花辫。登时一阵刺痛,青青一摸,发根渗了血珠,一绺长发硬生生被力道扯了下来。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一绺发拔根而起这场面委实醒目,玉钏吓得忘了说话。连刚进门的玉珩目睹这一幕也是无言。
青青揉了揉脑袋,把血抹了尴尬一笑。
然后这份洗刷药箱晒药材的工作就这么得到了。
月娘比青青早来一天,是玉珩招进来的。她被婆家赶出门,抱着孩子无处可去,恰见在外头买沉香的玉珩,误打误撞得了活。倒是比青青顺利地多。
上午刷完药箱后,两人已经结下了深厚的友谊。长话短话,能说的都说了,水都一块儿喝。
这么刷着刷着,药箱们渐渐都干净。看着排排摆开的箱子,青青叉腰,颇有一种在掖庭洗衣服时不具备的成就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