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相处多年,玉珩长两岁,一贯让着玉钏,鲜有板脸训斥的时候。
玉钏不免缩了气势,嘀咕:“不是没有出事么。”
见玉珩又竖眉,玉钏忙道:“下回不会了,你不要同女郎告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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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青和燕体白以一种极其诡异的默契,一前一后从溪春堂离开。
绕了一大圈后,燕玓白没回逆旅,而是一声不吭地走去了一处人迹罕至的平桥下。
青青默默跟在后面,等燕玓白站定在平桥投射来的荫处后,也并立到边上,不知道说什么好。
怎么说?
她凑巧去帮人家忙的,还是说直白承认她就是来打工的?
周遭这会儿没有什么人,燕玓白又憋着气杵那,分明是等她先张口。
青青赔笑:“陛下这顶冪篱是哪里来的?戴着简朴好看,甚有气韵。”
冪篱就是街边随处可买的普通冪篱。把头脸遮住了,行走间是有飘飘欲仙之感。
往褒义想,这夸奖倒也没错。
可话才脱口,青青脸色一僵,明显感觉少年隔着纱狠狠白了她眼。
“陛下?”她忐忑了。
燕玓白一声冷笑:“你收的菜蔬呢?忘在溪春堂了,还是自己吃了?”
青青:……
观她默然耷脑,燕玓白吐一口气,心里还是堵得慌。
他何尝不知自己出言刻薄。
可若平心静气地说些虚头巴脑的话,燕玓白做不到一点。
说什么好?说他刚刚也去求职?
事实上,他也与杨柳青一样不想让对方知道自己在外头做什么。
这态度在青青看来却像是生气的样子。青青想了想,小心小意地凑近了些:
“陛下吃饭了吗?我留的药陛下喝了吗?”
燕玓白胸膛起伏几息,硬邦邦道:“没。”
“什么都没吃?”
青青更加手忙脚乱了,“我这就回去煮——煮来不及了,我去买——”
“不用。”燕玓白吐气,语气恢复平常,“我不饿。”
“我,”青青没辙了,拽辫尾的手捏一块儿:“我不是故意要骗你。只是怕,”
“怕我多想?”
燕玓白“呵”了声,白纱下的脸哗地扭过去,话声高拔,“你以为你是谁,我能多想到哪里去?杨柳青,你太看得起自己了罢!”
青青抿唇,遂低头:
“惹陛下生气,是我不对。只是我绝无旁心,我打听过,溪春堂的药材属仓前最佳,又有厉害的医师坐镇,我思来想去——”
“够了!”
语中重音一时失控,燕玓白越听越烦躁。河面拂来的暖风吹了一阵又一阵,吹得他心烦意乱,吹得他浑身不得劲,恨不能即刻拔剑,大肆砍杀一番泻怒。
他一介帝王,什么时候需要身边人低三下四地劳作养活他了?
他是天子。哪怕种种尊荣付之一炬,可他一路谋算逐步收网,哪儿用得找她苦哈哈地卖力气了?
自作主张,又自作主张!
这就是她,是杨柳青!
看到她小一副谨小慎微的做派从隔间出来,燕玓白差点儿当即破功。
区区崔氏的婢子尔敢使唤他的人?!
燕玓白气急,怒极,恨极!
种种不忿聚集在心,他有千言万语要斥。然而一见青青牢牢低头,比溪春堂时还要谨小慎微的模样,燕玓白堵着的心房倏地抽抽。
“……”
罢。
燕玓白揉了揉发疼的太阳穴,沉沉呼吸了会儿才嘶声:“是我之故。”
与燕玓白以为的被吓到了不同,青青这时全身心都沉浸‘之后怎么办’的场景模拟里。燕玓白语速快,声量又低,才感觉耳畔音调缓了下来,燕玓白却已经另起话头。
他咽下干涩的不适,依旧含带些生硬,道:“可你不见我好得很么?这一月来我一直安然无恙。你两个窟窿里装的是人眼还是鱼目?”
青青:“……”
“可到现在也没有个确切结果。”
燕玓白喉头滚动:“金石之毒本就无药可治。世上无神佛,更无什么活死人肉白骨的仙药。从不见你信这些,又何故一直将希望寄托于空惘。”
“我自己的身体自己有数。或许,”思及回路上发现的疑虑,燕玓白忍了忍,没有实言相告:
“不需多久一切自会妥善,用不得你胡思乱想。往后别去了。”
若时间掐准,那一直跟着他们南下的汉子定会尾随他找到老丈,揭榜去修理废塘。陆荇定会在仓前的塘全部修缮完毕前将他奉若上宾。
张弁与他达成合作,互不干扰。等此次大获成功尝到甜头后陆熹必会想要更多。那时他再显露,助这兄弟二人互相制衡,小小陆氏何在话下。
放在以前,燕玓白可以随口将来去告知杨柳青。
可今天不知为何,这些一环套一环的计谋却叫燕玓白无从托口。
杨柳青不是他这样自小浸淫宫闱之争的人。掺和进来也是徒增烦扰。
说完这一句,气到底顺了点。看青青老老实实不分辨,难得乖巧许多,燕玓白语气不由缓和,又扭脸回去看河对岸摇曳的青草:
“…从前不是不叫我陛下了。为何最近又说了起来。”
青青抿抿嘴,也没多想就道:“君臣之别,自然是要分清楚的。”
燕玓白一口气又横住。
“什么意思?”
“规矩就是规矩”她悄悄摘掉袖口草叶,倒是真挚,“若不牢记,逾越了就不好了。”
不好?她不是一直在逾越么?此时知道不好了???
燕玓白一下竟不知说什么,半晌冷道:
“以后用不着你别。”
青青疑惑脸。
燕玓白梗了半息,气乐了:“我不是早就死了?”
君都没有了,别哪儿去?!
她凝噎,又有些唏嘘地拧拧辫尾,“往后,我当真只作这一个称呼了?”
“你还想给我取几个鬼名?”
“当时情况紧急…”青青讪讪。
名字虽然是她随口取的,但她也只在那次蓄意调笑时叫过一回。之后想起来怪尴尬的。青青没把这股异样感表现出来,然而燕旳白看在眼底,何尝不知她在想什么。
忍不了青青犹犹豫豫的样,燕玓白直接拍板:
“往后只许叫那个名字。”
好似心头大石被一下拍落,她佁儗半秒,“那陛,阿…白,我们回去?”
轻轻的,还算字正腔圆的一声“阿白”。
“据说仓前的夜市很热闹。”燕玓白没说好与不好,冷不丁别开话题:“还未仔细逛过仓前,正好闲着,到处看看罢。”
青青:……她可不闲啊。
这事儿还没和溪春堂知会呢。
可人已经不由分说,一晃一晃领在前头半米远。
……算了。
既然他难得有兴致,就先旷工半日!被骂也不管了!
咬咬牙,青青麻溜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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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最闷热的时候,街市上的人已多了许多。杨柳青起初想扶燕玓白,却遭他拒绝,便还是尾随在后,时不时并列。
不同于青青料想中的走马观花,他走得慢,看得细。目光在那些寻常得不能再寻常的物件上流连——卖竹编虫鸟的篾匠摊,散发着桐油松木气的木工铺子,连卖陶器的老翁摊位前也驻足。
这些普通物什有朝一日竟也能让燕玓白感兴趣?
青青稀奇他的专注。
宫里那些价值连城的宝贝他可是想砸就砸的啊。
她不由得悄然打量白纱下的那抹模糊轮廓。
是觉得这些别致?还是想在人间烟火里感受皇宫难觅的拙质t?
她不得而知,只觉得此刻的燕旳白,不,是阿白,身上那股拒人千里的冰冷似乎被市井的热气融化了些许,透出一种近乎笨拙的探索欲。
甚至,今日步履似乎都比往日稳了许多,身上那股病弱的恹恹之气也淡了,竟隐隐呈出一丝…鲜活的人味?
青青渐渐地也被这份罕见的闲情逸致感染。
来到这个时代一年多了,她还从没有过逛街的经历。倒是得益于燕玓白的慢脚程,渡过了违和感,青青很快就融入这片陌生的尘世。
一晃已是傍晚,天幕褪了昏红。
仓前的街市一段长,一段短。他们走过了卖小吃的,迎面一排排新摊位。墨气香气烟气搅和在一块儿。青青顺手收拾好买来的酪浆。
这是江左人售来解暑的,用粮食与羊奶发酵,酸甘爽口。燕玓白喝了半竹筒便不愿喝了,青青舍不得丢,塞腰带里留着带回去。刚理好竹筒,燕玓白身形倏而在一字画摊外停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