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荇微笑。平武看在眼里,心里甚是痛快。
这打头牛饮的汉子名唤李四,平武受命找匠人时恰在牙行遇见。此人身材魁梧一身蛮力,却长双格格不入的蒲扇巧手,有一门祖传的营造手艺。他两个兄弟,唤作张三王五的,一个精通水利,一个极善机关。三人南渡讨营生,拍着胸脯自夸地天花乱坠,连祖上是给燕太祖造陵的工师都敢诌。
本着碰运气的念头,平武粗略试工就将人领去,孰知不待陆荇说明来意,那水工张三就跳入塘底勘察一通,所指问题居然与那房姓少年言说的不谋而合。
主仆二人疑心有诈,然张三拍拍手,却说出了那少年不曾发现的一点。
塘基东侧有一处暗流,若想筑新基,必要先堵漏铺,否则定会半途溃败。
陆荇带来水工本很有些不服,闻言下塘,立时大吃一惊。陆荇知道,人找对了。
不过,那少年到底年轻。凭仗古籍判断病症开方治疾是不假,然缺乏实际经验,更不曾下塘亲看。故而须得张三这般的老手实时调整,才能让法子落实到位。
一日,地笼就铺设完毕。两日,塘上的废弃水闸便能重启。行动比那少年所规划地还要快。
如斯本事,简直淘到宝了!
陆荇一鼓作气修筑新水闸。秘密寻来五十名徭役,又暗中调来石料木料。半月新闸便完成了三分之一。而陆熹那处,进展据悉还不如他。
水闸建成,仓前农用水脉便俱由其控流。论陆熹如何兴修,总有水脉绕不过这苕溪塘。也是看水闸进展顺遂,陆荇心情不错,特来发恩犒劳。
因身份之故,陆荇与他等断然不可能逾矩。但陆荇有心,也降尊纡贵下车,同他们对饮一杯。
“辛苦诸位,今日休憩一个时辰,只管喝个尽兴。”
李四咕咚咕咚喝高兴了,将那坛子一摔,嘴也不抹,大喇喇对陆荇抱拳:
“郎君宽宥!前些则个咱兄弟住店,莫说问那老恶妇要碗酒喝,就是个小菜也不曾讨。那恶妇厚颜无耻,反诬陷咱要报官!叫我以为南人都是坏心肠!”
陆荇大笑:“匠师真性情,莫与这等小民计较。”
“嗨,我们就是瞧不惯那恶妇的嘴脸!”张三喝得满面红光,“您就地取材毛竹这一招,顶厉害!咱照着做,塘基是真牢靠!”
陆荇:“哦?”
长脸王五一拍大腿,大着舌头:“是啊!您可别笑咱们兄弟几个没见识。不瞒您说,这束水冲沙的古法咱们师父那辈人就提过,但都说非到万不得已时不能用。您别嫌咱话多啊。咱就是觉得,这事儿…妙!真妙!……咱这帮人空知道法子,却一直怀才不遇,也怕担上事儿。公子家大业大,咱们都以为会按老规矩办。谁晓得竟这么有胆识,让咱们三个也都不枉一遭!公子才智敏捷,天人也!王五敬您!”
“我也敬!”
“还有我!”
在场的都是粗鄙汉子,平素嘴里就没个把。多日的高强度劳作后喝了个饱,酒劲上头就把心里不曾说的一股脑往外吐。
这帮汉子骂人脏,说话不拐弯。能这样讲,称得上是真心之言。陆荇得了这劈头盖脸热情万分的一顿夸,霎那失笑,“诸位言重了。”
纵使粗鄙,陆荇也深为受用。
“欸!公子切勿自谦!”李四嘿嘿笑着,手往水闸一指,“公子,平武兄弟,不瞒你们说,咱们这些年四处找活干,最烦钻沙水。这玩意儿简直就是个无底洞!钱砸进去连个响都听不见。以前在冀州给一个姓李的大户修塘也是这毛病,那家认死理,非要我们照着老法子用青石一层层往下夯,好家伙,光买石头的钱都快能把塘填平了,最后还没弄好,反倒怪我们手艺不精。”
他说到这里,脸上露出真心实意的舒畅:
“可这回在您这儿干活,真是痛快!上来就用了这么对症的巧法子,省了多少冤枉力气!咱就常跟他们俩说,能定下这主意的绝不是一般人!这是真懂行的东家!来,咱再敬您一碗!”
语毕就捧起酒坛再一度牛饮,不消多时烂醉一团。
陆荇执杯淡笑起身,吩咐人熬煮了醒酒汤。
“主公。”
平武一手驾车,试着问了车中面色古怪的陆荇。
旁人看不出,陆荇却看得出。方才糙汉子们敬酒,主公只执杯,却未饮。
他自然忧心。近日三公子屡屡得意,听闻王淑王女郎那一圈手帕交对他频频关注。崔氏会来事的崔神秀也议亲归来,不知是否要与陆熹交集……种种都对主公不利。
“这个房白…真是本事滔天,容不得我继续冷落了。”陆荇兀地短促一笑,平武心惊,身后人道:“带他来见我。”
难得晴天,青青正晾衣服。马蹄远远响彻,她刚要走,马在跟前停下了。
一冷面黑衣青年居高临下瞥她,“这逆旅近来常住的客人何去?”
常住的?除了她和燕旳白还有哪个?青青心一紧,擦水的手搁衣摆上不动,“郎君说谁?”
平武不耐烦,打马走人。过了半条街,博戏场前的热闹倒引起他注意。平武驻足一瞧,巧了。
围坐满满的樗蒲摊外站着旁观的幂篱少年不正是他要找的人吗。
才至江左几日,这博戏场都摸清楚了。
燕旳白才算了把赔率,便觉身后有人靠近。
平武对他做个请的手势,“郎君,我家公子邀您有话说。”
第76章
时隔多日再会,陆荇与燕玓白不似初时恪守礼数。平武拿来蒲团,两人会心,盘腿对坐。
“公子唤某,是坡塘有事?”
心照不宣寒暄一番后,燕玓白摩挲茶盏。青瓷,色泽却比宫中贡品更清浅。倒不曾见过这般,他略留神,佯装不解张口。
真是耐得住。
陆荇微哂。事到如今也懒得演戏,眸色一正,开门见山:
“郎君才智匪浅。我还需一策,你若能帮我在这苕溪塘一事上更进一步,我会亲自秉明祖父,求你至身边。”
陆荇的心思十分直接。
谋士图名望,而这名望多需其主相配。陆熹贪心,身边有了张弁,还想要这个房白。而房白无所事事,又如何能为名望添砖加瓦。既然张弁并非全然无谓,陆熹又不甚信这年轻的郎君。他陆荇只用干出一番功绩,再通过祖父建桥搭梁,恰能正大光明收了这房白。
燕玓白果然会意拱手:“属下有一策。”
陆荇一喜,上前扶他:“说!”
少年莞然,“请主公附耳。”
“分田而治,请主公奏请家主上禀王刺史,于其所辖之州郡,推行露田与桑田之分制。”
“露田,即为官田,栽种稻粟,所产之粮,大部充作军资府库,直接增强王刺史实力。陆氏可主动献出部分田亩为范,换得主持此事之权。”
“桑田,可为永业田,鼓励栽桑种麻,发展纺织。此业产出,王刺史抽其税,而陆氏凭此根基,可主导江左纺织之利,此乃另一条钱路。”
石濑园。陆珛睇视满面笃定的孙儿,抚须的手长久未落。
陆荇本满怀信心,未料祖父听完并未如以往般嘉奖,反而一径沉t吟。
陆荇心急:“祖父以为如何?”
陆珛长叹:“潜之,你近日所为已够了。一昧冒进,恐成众矢之的,得不偿失。”
陆荇愕然:“祖父此话何意?潜之一心为陆氏,并非只为与兄长争锋!孙儿归家路上细思三回,北人携技艺南渡,江左适宜桑树生长,确是个借机发扬织造的好时机!”
“昔年蜀国百姓为何安泰,还不是因蜀锦巨利?丝绸之利远在米粮之上。兄长掌米粮,孙儿掌丝织,可互相托底,不至于一损俱损。”
陆珛默。
孙子的心思他岂会不知?
可江左各世族间波云诡谲,正是小心为上的时候。已有陆熹冒头引得诸多眼神,再来一个……
陆荇仍喋喋不休,陆珛闭目,“潜之,这法子与游之所提有异曲同工之妙。如何来的?”
陆荇怔,刚想将燕玓白的存在拖出来过明路,陆珛一挥便面:
“祖父考量考量。”
那厢,陆熹得到陆荇进石濑园的消息,面色瞬时更黑。他连日督造,肌肤已黑了几个度,不似原本养尊处优。
张弁品着酒,羽扇悠悠,“陆氏有主公一棵树招风,断不会轻易立起第二棵。五公子羽翼不丰,恐只是垂死挣扎。”
陆熹不放心,“据闻他最近常不在家,不知在秘密谋划何事。虽有祖父管着,但陆熹阴险,恐要暗地坏事。”
张弁面上又浮出莫测的笑。
陆熹心中惴惴,他方道:
“督造坡塘,少则一年,多则三五年。眼下最近要的,是趁此时东风结一门有力的亲事,好维系以后。王女郎那位好友崔女郎前两日回了余杭,下月似要办一场雅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