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熹眼有精光。
雅集名为雅集是世家子女们相看的好时机。王淑从不回他名帖,这倒是个见面的好机会。
若崔神秀能邀请到整个吴郡的世家,探听些消息也轻易许多。
陆熹心定,“最近忙于修塘,忘了那房白。他在逆旅住了这段日子,也该拎出来用用。”
张弁抚掌:
“正是房郎君当初允诺,为主公解四姓之争,理侨族之祸。只可惜他身子奇差,不知经不经得起这一遭。”
“我救他一条命,他还回来也理所因当。”
张弁淡笑,转眸看徭役搬砖砍木,将地面夯地阵阵巨响。
属实理所因当。
从一开始,房白就是陆熹与他共同合谋的替罪羊。陆熹身份不便,他又为人脸熟,唯有那样无家世无亲眷的小谋士背锅最合适。养到时候了,杀了即可。
可那位房白不是羊,是披着羊皮的狼啊。更甚,连房白此人都不存在。
不等张弁感慨,一部曲快马加鞭,神色严肃地将陆熹请到一旁。
“我正忙碌,祖父有何要事?”陆熹不解,部曲附耳,“陆荇?!”一听来报,陆熹险些震怒,“先生,速速随我回家一趟!”
天上风云突变,黑压压一片。张弁依在车窗后乜眼。
兄弟阋墙,瞬息之间。
曾几何时,他与陈冕也是这般。
可叹,可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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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白!阿白!!!”
青青沿街找遍了,燕玓白就和凭空蒸发似的,连根毛都看不见。
眼见秋季暴雨来了,家家户户都闭紧门窗,黄土地上的纷乱脚印被冲成一滩非牛顿固体,一脚踩进去好半天拔不出。
上次约好后,燕玓白从来没不吱声离开这么久过。青青心怦怦跳,找得浑身透湿也没看见人,只得一咬牙往逆旅跑。
老板娘是陆熹的人,和她说明实情说不准有办法。
她找了好半天,巷口三道魁梧人影就鬼鬼祟祟地看了好半天。李四眼睁睁瞧着齐齐整整的女孩儿淋成落汤鸡,本来就心有不忍了,又看见青青不慎摔进泥塘,一瘸一拐往外爬,干脆呲呲牙,小山似的身板冲进雨幕,顶着雨水一把将青青拽住,一手抓一条胳膊往巷子挪。
“得罪!”手臂上的力道大得好似铁钳。青青本能尖叫,惊恐地乱踢乱扭,被李四大手一捂,只得“呜呜”瞪眼。
“女郎别找了,这秋雨能把人淋病!”
看人反应激烈,李四不好意思地放下捂嘴的手,把头上箬笠往后一撇:
“女郎别怕,咱见过!我放手,你莫叫啊。”
青青一呆,箬笠底下的人长了张全是横肉的黑脸,一双铜铃大眼炯炯有神盯着她,这人——
“你,你是——你是那日的大汉???”
“正是我,女郎果然还记得我!”
李肆咧嘴,抓着震惊中的青青就对后头同样打扮的人道:
“女郎,这是我两个兄长,红圆脸的张散,黄长脸的王坞!”
“女郎好!”
张散王坞围观许久,这时都微有激动,上来就对青青拱手。两道浑厚的嗓音齐刷刷响起时和雷鸣似的,把青青震地不轻。
“你们?”
青青虚虚环视一遍站成一堵人墙的壮汉,还是没搞明白状况。
怎么一个汉子变成了三个?为什么抓了她什么也不做,就在这自我介绍?
还有,三人脸上的横肉为什么都透露出一股诡异的欣慰感?
李肆这时也回过神了,憨憨笑笑,大手一挥,手边一扇院门嘎吱打开。
青青震惊的视线中,三个大汉齐刷刷道:“女郎,请进。”
这不对吧?青青咽口水,“我家郎君还在等我……”
李肆:“哎呀!女郎进去避雨!我们粗手笨脚,若叫你病了怎好面对郎君!”
青青:“……”她可以去逆旅避雨啊!
“女郎难道想回去看逆旅那贼娘们的眼色?她可不是好人,专盯梢你们呢!”别看大汉长得彪,心思却与外貌截然相反,相当会看颜色。说话间牛眼扑闪,自来熟的好像认识了她八百年。
“我……”
“嗨!女郎您就去吧!”
青青懵懵地进门,懵懵地接过热茶,懵懵地坐在火盆边烤火。
这几个大汉客客气气,却只拿眼睛瞅她,不说话。
青青心里奇怪,拿逆旅的两次打照面搭腔,几人仅憨笑不答。她满腹问号得不到回应,只能有一搭没一搭地搓头发。
燕玓白急匆匆找来时,青青头发还半湿着。一见冪篱少年疾步行来,她倏地坐直身体,“你回来了?”
“杨柳青你如何?”燕玓白一把丢了伞,冪篱挡视线,也被他一手甩开,拽着手仔细把人看了遍。
“都好。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青青摇头,心总算落地。也有心思笑着关切他了。
少年俨然也在黄泥汤里辛苦跋涉了一通,小腿以下满是污糟。
顾不上自己,燕玓白薄唇抿着,眸子仍在她身上审视。
虽嘴上一个劲儿地说没事,但满身水汽骗不了人。燕玓白只打眼一看,女孩身上衣裳俱都紧紧贴着身体曲线勾勒。哪怕烤干了半数,身上也有那股子专属于雨水的尘土味儿。
“……”才耽搁了半个时辰,杨柳青就把自己弄成叫花子。
万幸人无碍。燕玓白一时半刻不好解释,只道:
“我临时有新安排,等会儿拿着包袱,夜里动身。”
他语气虽不算紧迫,甚至是平静的。青青却明白有事要来,立时正色:“我们这就走。”
“不急,等雨停。”燕玓白就着雨水洗手上灰土,让青青先把身上烤干。青青以手为梳理了几下发,蓦地想起一桩事。
“张散李肆王坞呢?”
把她带到这大汉从燕玓白进门后就不见了。
燕玓白眉峰一扬,环视四遭一圈,倏而朗声:
“诸位,出来罢。”
小院空荡荡。
燕玓白前行几步,负手立在檐下:
“阁下不肯现身,是要我请?”
“…………”
燕玓白冷下脸即将再唤第三次时,打开的院门“吱呀”关上向外。露出蓑衣遮身,箬笠覆面的三人。
“咳!”张散李肆王武缩着头,扑通扑通跪作一排:
——“臣张散!”
——“臣王武!”
——“臣李肆!”
“参见陛下!”
第77章
“张散,李肆,王坞。”
燕玓白逼人的目光扫过地上三人,未因这石破天惊“陛下”之称不置可否,仿佛只是句寻常问候。
“是!”
这一冷静干脆的一唤,直让忐忑的三人血脉偾张,一时抛却心头不安,又重重一叩首。
好似早就等待了许久一般,燕玓白凤眼微眯,张口如断金切玉:
“朕安能信尔?”
三人惊骇,仅剩的酒意俱荡然无存。万万没有想到今日这场君臣相遇竟没有走丁点场面,少年帝王直白地半分心术也不玩弄。
情急间,他等一下忘了来前斟酌了上百次的说辞,慌忙俯首:
“陛下,我等祖上为燕晋开国始便跟随太祖在侧的工师,一手督造皇宫陵寝。待太祖殡天,更立誓为其守墓,两百余载从t未懈怠!”
燕玓白眼睫垂覆:“好。”
“朕不管你们是人是鬼,从何而来。”不给他们任何解释表忠心的余地,他蓦而扯唇,“朕只问一句——陆氏杀我,尔等敢为我提刀?”
天幕上轰隆打下一道聩耳紫电,削薄少年身型一闪,眼底寒芒远亮过雷阵。
三人看地佁儗了一息,猛地单膝捶地,斩钉截铁:
“臣等愿效祖辈,陛下所指,臣等肝脑涂地,万死不辞!”
“善。”燕玓白畅笑一声,再不掩杀意,“朕有三事需立时去做。”
“张散,你混入市井。天黑即在码头酒肆散布流言,道‘燕晋宗室血脉似携信物至江左’。不必刻意寻人,让话自己传开即可。”他语速极快,条理森然,显然在心中推演过无数次。
“李肆,你蛰伏逆旅,观摩是否有何特别之人来往,叩墙三声为信,一切见机行事。”
“王坞——”他目光终于落到一旁瞠目的青青身上,语气不容置喙:“我若不曾猜错,你们修筑苕溪旧塘期间必定排定过退路。你护送青娘即刻去往藏身处,若明日天亮前我不曾出现在逆旅,即刻带她远走高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