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神秀眸子一动:“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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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军府衙署并不阔大,青砖灰瓦,透着一股冷硬务实的气息。
放飞灰鸽,赵胥回来摒退左右,他不曾升堂,只在一间值房内问话。
此时目光如炬,定在刚刚取下冪篱的燕玓白脸上。
少年瘦削苍白的容貌让他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很快便恢复如常。
“房郎君,”赵胥开门见山,“你昨日当真在码头看了一夜星星?”
“不敢欺瞒参军。”燕玓白声音微哑,语气平静,“江风甚大,星河璀璨,我与青娘一时贪看忘了时辰。若非见市坊方向火光冲天,还不知逆旅遭此大难。”他言辞恳切,看不出作伪。
青青在一旁用力点头:“是,吓得我们赶紧跑回来,就怕摊主以为我们被烧死了,急着讨债。”
赵胥笔尖一顿,抬眼看向青青,这女使说话携有些市井的跳脱,与她身边少年那份近乎诡异的沉静截然不同。
“据闻,陆三公子称你为陆氏客卿?”
“承蒙陆公子抬爱,”燕玓白答得滴水不漏,“房某北上投亲不遇,流落至此,蒙陆公子赐一碗饭吃,暂居逆旅,谈不上客卿。”
“那你可知,昨夜码头有流言传播,关乎‘北来贵人’?”
“流言?”燕玓白略显茫然地摇头,“房某昨夜只在码头看星,并未留意旁人言语。不知是何流言,竟劳动参军亲自查问?”
他应对得太过自然,太过完美,反而让赵胥心中的疑窦更深。种种突然之间爆发的巧合间,赵胥几可笃定先前的猜疑——这少年绝非常人。
还有他身边那看似天真灿漫的女使,也绝非表面那么简单。
赵胥放下笔,身体微微前倾,目光锐利如刀:
“房郎君,明人不说暗话。你,是何身份?”
值房内空气凝滞。燕玓白尚未回答,门外忽传来一道沉稳威严,略带吴语口音的男声:
“问得正好。”
房门被推开,一位身着靛蓝常服中年男子缓步而入。他面容清癯目光深邃,乍看寻常。但别具股久居上位的雍容气度。此人一来,这间简陋的值房瞬间显得逼仄。
赵胥骤然变色,立刻起身一揖:“刺史大人!您……您何时到的仓前?!”
来人正是扬州刺史,王度。
王度目光先是拂过赵胥,微微颔首。随即如同最精准的尺,落在了燕玓白面颊上。那目光在他异常瘦削的脸颊扫视,又在过于镇定的黝黑眼眸上逡巡不去。
燕玓白率然直面。
王度不答,赵胥自不敢吱声,自发旁观。
油灯哔剥跳一跳,王度眼底的审讯变得盘亘。少年突然掀起唇角。弯出了一个从前在皇宫时做过无数次,叫宫中上下心悸的笑容。
若有朝中老人在,定会立即认出这笑容肖似废帝生父,承德帝燕岐。
这一笑,牵连少年眼下一道不甚明显的陈年伤痕。如此距离,一清二楚。
王度脑中近乎飞也似地划过一幕。
【“吾闻瞎儿只一泪,信乎?”】
【稚童拔刀自伤,曰:此亦一泪也。】
他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
少年面上忽而落下两行热泪:
“您就是……王刺史?”
王度面上闪过丝极快的惊疑,却眨眼间化作悲戗。
赵胥瞪大眼。
倏然,王度竟对着那瘦骨嶙峋的少年缓缓抬起了双手,行了一个极其郑重的揖礼。
他竟也哽咽拭泪,目光灼灼地盯着燕玓白,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如同惊雷炸响在小小的值房内:
“陛下……别来无恙?”
第81章
王度这一问仿若拧开了话闸。燕玓白眼圈霎时通红,一拳捶胸:
“大人,朕苦啊!”
王度袖子往眼上一搓,再放下时眼眶也是红的:“陛下苦,老臣心里亦苦!”
赵胥被这场面劈得呆若木鸡。待他魂魄归位,值房里一老一少已执手相看泪眼。呜咽声诉苦声不绝于耳。
赵胥使劲揉了揉眼,疑心自己瞎了。
王大人腹有山河气度斐然,竟与这不知真假的陛下抱头痛哭?
这,这,这,成何体统!
劝?插不进话。
递帕子?他一个武夫,哪来的帕子!
无措中,视线里兀然伸来只细白的手。掌心正叠着方麻布帕。
“大人可需此物?”
赵胥侧目,是那叫青娘的女郎。她眉目舒展笑着,有几分少年人特有的俏皮在,却不似先头问话时的天真卖傻。
赵胥脑中“嗡”地一响。这少年帝王和身边人……都这般善变?
“多谢。”青年僵硬接过,上前递给王度。
燕玓白也顺势扯过青青的帕子擦了把脸,脸上还湿,便随手就着王度袖子抹干净。
王度嘴角微不可察地一抽,飞快放了燕玓白的手。
“王刺史,”燕玓白哑着嗓,仿佛刚回过神,“你认得朕?”
王度姿态谦卑,语气却不容置疑:
“陛下想是忘了。当年老臣抱恙未能亲赴陛下登基大典,然十年前承德帝大寿,陛下风采臣至今记忆犹新……初闻陛下噩耗,老臣连日恸哭不能寐,食不下咽啊!”
燕岐过三十六岁寿那次。各地刺史世族感念皇恩,纷纷携家眷入京贺寿,王度自然在列。那时燕玓白将将六岁,正是双目有恙之时,坐在酒池肉林里当个摆设。不记得王度也不怪。
王度一说,青青也想起了那时在文德殿看到的起居注。眉头略锁。
燕玓白却如蒙大赦,脸上挤出几分脆弱与激动:
“父皇去后蔺相失踪,朕举目无亲!得见刺史,如见亲长!刺史可能助我?”
王度要的就是这话,立刻慨然道:“先帝对臣有恩!臣自当护佑陛下,匡扶正统!”
“只是……”他话锋忽然一转,目光如鹰隼,牢牢锁住少年每一丝细微的反应,“臣虽管辖吴郡,却管不得诸般口舌。陛下仪容受损,恐难服众。不知南渡时,可携信物在身?”
古人看脸。擢选皇帝外貌极重要。若无信物傍身,以燕玓白现在的样子拿出去是容易遭到置喙。
燕玓白面色一变,突然双手捂面,两肩垮塌:
“不瞒刺史。朕所携信物,只腰上这方祖传马帴还在。”
说着又毫无形象地张嘴嚎哭:
“朕怕玉玺落入燕悉芳那贱妇之手,早已将其砸碎抛入护城河了!他们想要?去淤泥里捞罢!”
“什么?!”
王度与赵胥俱是眼前一黑。传国玉玺……毁了?!
这无知废物!
王度眼神才发冷,忽而捕捉出燕玓白话中另一层意思。
“陛下与悉芳公主?”
宫中线人所传讯息,与燕玓白此时深恶痛绝的作态不大相符啊。
提及燕悉芳,燕玓白眸中火焰歘地腾起,狠狠拽住王度广袖,恨意滔天:
“朕的好阿姊啊!连刺史你也被她蒙骗了去!刺史可知北边那皇帝是什么?是伪帝!是燕悉芳和李明绍找来的野种!他们对外污蔑鸩杀朕,实际囚禁折辱朕,将朕害地不人不鬼,就是要用这傀儡窃我燕氏江山!”
“伪帝?!”
王度大骇。
敏锐如他,登时知晓背后大有文章可作,“窃国伪帝,人人得而诛之!”他立刻同仇敌忾,反握住燕玓白的手,“陛下受苦了!”
像是终于找到了有力的倾诉对象,燕玓白咬牙t切齿地打砸了就近的案几茶盏,大肆发泄够了,才哽噎道:
“……朕困于囹圄,所有人都看着朕苟延残喘。阿姊杀我,蔺弗如也不顾我……若非阿青一腔真心陪侍左右,朕当真要殒命火海。那些贼人……朕恨不能啖其肉喝其血!”
青青搁一旁看了好久。正心说燕玓白演地也太真情流露了,身体受得住吗。胳膊猝不及防就被他往前一拽。整个人一同暴露在王度视野下。
青青一唬,嘴角立即下撇,抱着燕玓白的胳膊低声陪哭。
“刺史大人,你不知,陛下那时……险些就没了。蔺相那等人,表面尽忠,实则和悉芳公主联合,陛下甫一出事便无影无踪。”
袖子堪堪得了解放,王度不动声色后撤半步,以防少年再来抓。面上依旧痛心疾首,“岂有此理啊!”
三人呜呜咽咽抽泣了好会儿,就着赵胥搬来的蒲团坐下。燕玓白粗喘着气,终才有了气力似的坐正。
“还未和刺史介绍。此为朕的身边人,杨柳青。从前朕还在咸宁宫时便悉心照顾朕起居。朕这一路,如无她鼎力相护,活不到见刺史的时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