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有如此雅兴,王某奉陪!只是若陛下输了,又当如何?”
“朕?”燕玓白仿佛听到了极有趣的事,笑得几乎喘不上气,“朕若输了……便跪下来,叫你三声阿父!哈哈哈哈!”
果真疯狗!这赌t注让所有人倒吸一口凉气,连王珂都愣住了。然人已被架了上去,没有退缩的余地。何况若能折辱皇帝至此,他王珂何愁江左无名?!
便皮笑肉不笑:“臣让陛下三局!”
棋盘迅速摆上。所有人的脑袋都凑了过来,便见燕玓白醉眼惺忪地抓起一把木子,噼里啪啦掉在棋盘上。
“陛下,该掷采了。”一旁朱四忍着鄙夷提醒。
“掷采……朕自然会!”
燕玓白含糊应着,抓起五木,看也不看就胡乱一扔。五木滚出个散乱的“杂采”,点数小得可怜。
他盯着那点数,歪头想了半天,才慢吞吞地、犹豫地将一枚棋子往前挪了一小格,位置不痛不痒,近乎昏招。
王珂心中冷笑,轻松掷出一个“雉采”,落子如风,瞬间就吃掉了燕玓白那片散乱的先锋。
“朕的兵!”燕玓白痛心疾首一拍大腿。
周围顿时爆出一阵压抑不住的嗤笑。
“陛下,承让了。”王珂优雅落子,不过十余手,便将燕玓白杀得片甲不留。
“这第一局,陛下输了。”
燕旳白盯着光秃秃的棋盘,愣了好一会儿,突然抓起酒杯灌了一口,嚷嚷道:“不算不算!这木头不听朕使唤!再来!”
王珂撇唇,“是。”
然第二局几乎是第一局的翻版,羞辱却更甚。燕玓白落子犹豫不决,王珂甚至懒得思考,只用最基本的进攻套招,戏他如狸戏鼠。
朱四禁不住大声指点:“陛下,您这子该放这儿!又错了!”
燕玓白竟真的听他指挥,把棋子挪到更糟的位置,引得哄堂大笑。那厢暖阁,这阵来自水榭的放肆哄笑声越过精心修剪的菊丛,隐约传入一干贵女耳中。
青青正经历着另一场战争。
起初还算客气,贵女们只旁敲侧击问上京风物。但王淑与崔神秀借故离开后,气氛便陡然一变。
“杨御侍这身衣料倒是别致,”一位朱姓贵女团扇抵唇,“只是今日雅集,未免太过素净了。”
“家母前日还念叨,说如今好的绣娘都去了刺史府,倒让我们这些人寻不到好料子了。”她语气亲昵,仿佛在分享闺中烦恼,将嘲弄尽数裹在玩笑里。
今天她和燕旳白的衣服都是刺史府特地送来的。青青垂眸,指尖拂过光滑的衣料,如何还不能知道是有人故意要她丢脸。
青青指尖微紧,面上依旧平静:
“王刺史厚谊,所赐之物自是上品。陛下尚俭,常道为君者当体恤臣下,与民同甘苦。我虽愚钝,亦不敢忘怀,一衣一食,皆感念君恩与刺史心意,不敢妄自分辨高低。”
这些问题她在当宫女的时候也没少遇到。应对并非那么无措。
“尚俭是好事,”搬出王度,朱娘子面露无趣。另一贵女接口,将话题暂时揭过。
青青和众人虚与委蛇了会儿,始终不露破绽。朱娘子终是忍不住,继续向青青发难:
“听闻御侍出身掖庭?能在陛下身边侍奉至今,当真是际遇非凡。也不知,将来是继续侍奉陛下,还是……正式向陛下讨个位份?”
青青面色微凝,清澈的眸子直勾勾看着来人,蓦而慢慢挺直腰:
“女郎怎可妄议他人?英雄不问出处。我虽不才,却知忠义二字,远比门第出身更重。何况我与陛下的关系,清清白白”,她顿了顿,“即便不清白,这也是二人之私事,是帝王之私事。女郎若实在好奇,不妨去问陛下。”
这话掷地有声,让那朱娘子一时语塞。对方恼羞成怒,正要再开口,却这时,王淑崔神秀回到暖阁内。气氛便又活络不少,王淑暗自端详青青,不卑不亢,腰杆挺直。
她瞥交好的闺中密友,心中闪过一丝疑惑。
难道这些人都不肯当恶人,给这杨御侍个下马威?
青青捏膝的手松开几寸,沉默地竖起耳朵。
……不知道燕玓白现在怎么样了。
连输二趟,燕玓白的脸色在人看来自然挂不住。他正愤愤:
“这什么玩意儿!朕不玩了!”
“陛下,三局才刚开始,那赌注……”王珂忙做劝阻态。
像是被这句话刺了一下,少年迎着灼灼目光,梗着脖子吼道:
“谁说不玩了!继续!朕必赢你!”
第三局,燕玓白依旧醉态不掩,掷采时手腕发软,五木滚动的力道不足。但这一次,却意外掷出个“犊采”。
他盯着那点数,仿佛才看懂,手忙脚乱地将一颗孤子往前推进了几步,恰好堵住了王珂一次进攻。
“陛下这回有进步,差点就守住了一角。”
王珂假意称赞,燕玓白却像是受到了莫大鼓舞,迷离的眼睛亮了些,舔了舔干燥的嘴唇,自己抓过酒壶又倒了一杯。
“看……看朕下一局,杀得你……片甲不留!”
他那副认真又滑稽的样子,再次引来一片低笑。所有人都觉得,这废物皇帝只是嘴硬,离彻底崩溃只差一步了。然而第四局,燕玓白开始显得难缠起来。
他还是那样,落子前总要盯着棋盘发会儿呆。但掷出的采数却总能在王珂即将形成绝杀时,让他险之又险地避开。
“陛下这防守,倒是别具一格。”王珂语气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他甩袖掷采,用了七分力气,才勉强突破那看似混乱的防线,再次获胜。
水榭方向的喧闹声不知何时低了下去,那股诡异的安静,反而比先前的哄笑更让人心慌。
第五局,燕玓白执先。
他拈起那五木在掌心掂了掂。掷采,落子。少年动作犹虚浮,但棋子落下的位置,精准刺入了王珂布局中最脆弱的一环!竟有一股乡野市井间的蛮劲在。
王珂脸上的笑容瞬间冻结。
他试图补救,燕玓白却仿佛能预知他的每一步,总是先手封堵,落子看似随意,实则步步惊心。那之前杂乱无章的散子,此刻仿佛被无形的手串联起来,化作一条隐形的绞索,狠狠套住王珂脖颈。
“塞。”
少年面上不知何时变得冷静,
一子落,水榭内,惊呼声如同惊雷般炸响!
所有人都骇然失色,独燕玓白歪坐席上,仿佛浑然未觉。
王珂脸色惨白如纸,握着棋子的手剧烈颤抖,几乎握不住那小小的木子。
可随后的第六局、第七局……第八局。
燕玓白手法愈发轻松,甚至反客为主,主动出击戏谑般地折磨王珂。落子天马行空,诡谲难觅章法。
王珂冷汗涔涔而下,衣衫尽湿,看向燕玓白的眼神已浮恐惧。
然,木子飞速旋转,碰撞,牵动所有心神落下——
五木皆黑!卢采!通杀!
“卢——!是卢——!”
燕玓白哈哈大笑,抓了案上削果匕首振臂挥舞。
“朕赢了,赢了!”
水榭内死寂一片,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声。先前的嘲弄轻蔑荡然无存。
同一时刻,暖阁。
方才的轻笑与私语,被水榭方向传来的那声“卢——!”骤然切断。
作壁上观多时的王淑,在这片死寂中缓缓放下茶盏,目光如淬冰的刀子落在青青身上:
“杨御侍,陛下他日若重振朝纲。届时中宫之位关乎国本,不知你终日随侍,可曾为自己……谋个出路?”
这已是把话撕开了说。所有目光都钉在青青身上,等着看她失态。
青青能感到抵在掌心的指甲刺地发疼。她没有立刻回答,反而侧耳。
水榭方向的死寂,正被一种她熟悉的骚动所取代。
她忽然如释负重,缓缓站起身。目光扫过在场每一个贵女,最后定格在王淑与崔神秀那处。
“王女郎,崔女郎,你们听到了吗?”
不等回答,她便自顾自说了下去。
“陛下赢了。”
“你怎么知道?”朱娘子忍不住脱口而出。
青青莫名觉得好笑:“我感觉得到,你们都在奚落他。可我却明了,所有人都觉得他要输的时候,往往就是他赢的开始。”
短短一个呼吸的功夫,青青脑子里走马观花过许多幕。燕旳白忽悠陆熹,诈骗陆荇,折腾王度……
她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刚才那声隐隐约约的“卢”是什么意思。但这氛围太熟悉,青青几乎有一种本能的直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