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娘子可知,东施效颦。”
崔神秀脸色一白,“陛下?”
“至于咸宁殿外……”燕玓白拖长了语调,凤眼满是轻慢,“朕依稀是记得,那日朕心情不佳,杖毙了一个冲撞御驾的宫女。怎么,崔娘子当时瞧见的,莫非是朕脚下那滩尚未干涸的血?所以才这般难忘?”
崔神秀被他话中戾气惊得差点不曾站稳,脸上血色尽褪。
燕玓白将她这瞬间的惊惧尽收眼底,唇角嘲弄的弧度更深。
“你的心意,朕收到了。”少年语气恢复了一开始的淡漠。
“如今来递投名状,不尽心,朕也无力。再有,前尘是前尘,朕要的…是往后。”
他步履生风,撂她在脑后。
崔神秀僵在原地。
燕旳白满身冷厉大步踏入云水院,目光甫一触及亭下那对着丝履发呆的身影,心头因虚与委蛇而丛生的厌烦奇异地沉淀下来。
他隔几步停下脚。好像杨柳青坐在那里,就能安定他所有纷乱心绪。
青青听见脚步声抬起头来。
她目光在燕玓白脸上逛荡一圈,他面色四平八稳,不见昨日怒容。青青心底一缓。视线下移,落在了他因快步走来而略显凌乱的衣襟上。
“王度找你了?”又是她先开口。
不过这回,除了留存得那点细微尴尬,倒没有什么别的情绪。
没有羞涩,没有愤怒。
她不记得昨夜。
可他记得。燕玓白莫名不快,没回答她那句近乎废话的问候,目光不算和蔼地觑她脚上麻布鞋。
“不是有了双新鞋,又穿这破烂作甚?”
他声音有些发紧,“不合脚?”
不可能。他明明偷偷比对过十余次,次次大小一致。
青青抿抿嘴:“合脚的。”
“…料子?”
“……很好。”
“颜色?”
“……也好看。”
干巴巴的一问一答。好不容易破冰的气氛又朝着不可言说的方向去了。燕玓白倏地蹲下身,这动作惊得青青往后一缩。他却不由分说地伸出手扯落麻鞋,捉过丝履,指尖触碰上她脚背。锦缎微凉,其下是她温热的肌肤。
一股酥麻感直窜而上。青青僵硬地想收回脚,却被他隔着鞋子牢牢按住。
“杨柳青,”燕玓白目光霸道地烙在她脸上,指尖故意在她脚踝内侧用力捏了一下,“看我。”
青青吃痛,新鞋已牢牢套在脚上,她被迫迎上他的视线。
“你…干嘛。”
燕玓白脸上泛开粉晕,视线乱瞟,“我们……和好吧。”
青青:“???”
她倒吸口凉气,搜肠刮肚半天,道:“我们昨晚不是已经和好了吗。”
两个人都互相回避,怎么不算一种默契。
燕玓白一噎,磨牙:“你不懂……算了。”t
他清清嗓,“这鞋,刺史府送的,我瞧着尚可。省得日日穿粗麻,磨坏了好好的脚,丢我脸面。”
青青:“……”
青青看着他通红的耳根,又低头看看脚上这双明显价值不菲的鞋,心头那点闷杂忽然就散了。
“很贵吧?”
进刺史府后王度送来过一批银锭。但二人都不能出门,没地方用,一直就放着。也不知燕旳白是怎么拿去买鞋的。
“……都说了是王度给的!”
青青笑了,低低道:“谢谢你。”
“哦……”燕玓白结结巴巴,眼前突然冒起了粉红小泡泡。
“往后,你想要什么穿什么。这里的东西随意取用,没有的只管告诉我,我都会给你。不许和以前一样委屈自己,知道了吗?”他清嗓,很是认真。
青青闷着头,心里热乎乎的:“嗯……”
这一声“嗯”,乖极了。燕玓白才开了小荤,被“嗯”得心头荡漾,强装镇定地站起身。目光游移向湖面,恰好捕捉到那一闪而过的涟漪与水草间不自然的晃动。
他脸上温情瞬间荡然无存,冷声:“滚出来。”
几乎是话音刚落,三个彪形大汉便讪讪地从那个隐蔽狗洞依次爬出,身上还挂着几根水草。
“陛下……”李肆一张黑脸涨得发紫,挠着头,“咱、咱真是来述职的!刚找到这水道,啥、啥也没看见……”
青青摸摸鼻子,笑着和他们打过招呼,王坞咳几声,推开边上湖石取出油纸包:
“陛下,御,皇后,这是我们在湘东苑搜出的药。此物……很有些熟悉。”
立后一事到处传遍了,几人麻溜地改换。青青却听得头皮微麻。
她反而更喜欢被叫御侍来着。
燕旳白查验过东西,正色:“入内细细说来。”
-
那厢。崔神秀僵立在原地,直至燕玓白的背影彻底消失后,才一个恍惚。
“神秀?你愣在这里做什么?”王淑从花园寻来,上前揽住她的臂膀。
崔神秀回神,强扯出一个温婉如常的笑:“忽然想起铺中还有些急务。淑娘,我今日先告辞了。”
她不着痕迹地挣脱王淑的手,近乎奔逃。
回到沁园,踏入自己院落的刹那,崔神秀强撑的体面终于彻底崩塌。她疯了一般扯落发髻,换上从前惯穿的繁复罗衫。
女使见她如此,吓得一字不敢吱。还是崔神秀冷静下来,道:
“将这些月色素裙统统烧毁,一件也不留。”
仆妇们战战兢兢忙了好一阵。抱了半柜崭新的月色素裙投入火中,不一会儿焦黑一片,不由心叹可惜。
崔安静观此景,转身步入内室。
药香才散。崔循靠坐在榻上,面色比往常多了些红润。
“郎君,”崔安低声禀报,“十七娘回来了……心情似乎不大好。”
第91章
崔循手中书卷轻落衾被上。
“鲜少见她如此失态。”
“莫非,是王度给了脸色?”崔安揣测。
崔循面色顷刻沉下:“王度还不至于如此下作。神秀是他看着长大的,他不应当。”
他今日让神秀去送宁神香丸,确是存了试探亲近之意。崔循记得,那孩子幼时头疾频发,痛起来几欲撞墙。那时他只能通过内务府的路子,将这特制的香丸送入宫中。雅集上头风发作的消息传来,更是让他忧心如焚,这才将府库中珍藏的香丸尽数搜罗出去。
如今忧心之下,也顾不得那许多谨慎了。
崔安叹:“王度野心昭昭,待他铁骑练成,江左岂还有我崔氏立锥之地?中原纷乱,北地新帝手段狠辣,西北萧元景又联合羯胡声势日隆。他那二嫁的妹妹,据闻很受羯胡的疼爱……家主还是想在王度这条路上走到黑,我等无能为力。”
崔循偏头,不欲听这些繁乱的战事:“父亲与我早就不是一条心,又有何可说的。我如今只盼他康康健健,早日重归故都。”
他话未说完,便是一阵剧烈的咳嗽。崔安正要上前,却惊见珠帘后的崔神秀。她面色漠然,不知在这站了多久。
“娘子?!此是内室,怎可如此失仪!”
崔神秀却一拨珠帘,直奔崔循榻前:“叔父,安伯,神秀有事相告。”
“叔父要神秀所行之事,神秀无能。”她竟直接跪在冰冷石砖上。
气势之冷硬坚决,是崔循崔安从未见过的。崔循稍惊,撑着坐起几寸:“神秀,你遇何事?说来与叔父听。”
崔神秀一径垂头。
崔安见状,心中已转过几个念头,沉声道:
“娘子,有何委屈但说无妨,郎君自会为你做主。是王度刁难,还是……陛下身边那位,给你气受了?”
崔安自觉,能令崔神秀如此失态的,无非是权势或后宅。
然,崔神秀却重重咬唇,“陛下辱我。”
“什么?”
崔循与崔安俱是愕然。崔循急道:“他……对你做了什么?”
崔神秀双肩轻颤,那一句诛心至极的“东施效颦”仿佛还在耳畔炸响。
“不敢欺瞒叔父。”耻于回忆那毕生都不曾受过的羞辱,崔神秀语气冰寒:
“陛下对杨皇后情根深种,神秀不堪为配,自请终止此事。”
她态度决绝,不容置疑。主仆二人皆无言以对。
良久,崔循仿佛被抽干了力气,靠回引枕,发出颓唐长叹:“是叔父想当然了……原以为凭你才貌定能得他青眼,不想他的性子,比……还要倔强。罢,此事是叔父考虑不周,让你受委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