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玓白面上不显,心里郁闷。天气已很冷了,主卧虽到处堆着金银珠玉,但就他一人,空荡地过了头。远没有在逆旅时挤一间房的舒心。住得越久,燕旳白便越不喜欢。
青青推了两下,居然推不动了。她只好口头催促:“天暗了。”
太阳走得早,这会儿已经刮起寒风。以往这会儿燕玓白再拖延也都已经回了自己的房。
燕玓白沉沉乜她眼,别开视线:“…冷。”
“冷多加一盆碳。大不了我把我的小暖炉也给你。”
“……”燕玓白闭嘴。
她只好改攘他胳膊:“你听见了没有啊。”
他深呼吸,再看她眼,鼻腔中闷闷溢出一声“知道了。”才走了人。
天色又暗了一个度。青青关好门,懒得在寒风里穿梭,随便吃了点儿糕点干果就洗漱,摸过小灰的脑袋准备熄灯。
只是才上床,门突然被敲响。
青青皱眉一看,燕玓白面上沾着几片斑驳的黑灰,抱一条被子冲了进门。
她楞:“你干嘛?”
“天干物燥,碳太多,不小心把榻烧了。”他装模作样四下环视圈,光明正大地把衾被扔上青青的榻。
隔着薄薄一层里衣摸摸肋骨,燕玓白理不直气也壮地坐榻上瞅她:“风一吹,我骨裂的地方阴寒地疼。”
青青所有赶人的话都被这后头一句了结。
“还疼?”
“暖和了就不疼。”
她无可奈何,原地纠结了许久,还是把自己的被子往侧挪了挪,“……只此一次。”
燕玓白眼底瞬间掠过一丝得逞的光亮,迅速在她身侧躺下拉上衾被,只露出一双黝黑的眼。
烛火熄灭。黑暗中两人的呼吸清晰可闻。小灰在床脚的窝里发出满足的咕噜声。
床榻不大不小,两人之间还能隔半个身子。
青青本以为自己睡不着,但两人挤一起,反倒暖和。竟很快坠入了梦乡。
几乎是她呼吸变绵长的一刹,燕玓白睁眼,往里侧悄然一翻。
两条衾被触一块儿,他堪称快慰地紧紧贴着人,深深埋首在她发间。
一晃,元日到了。
第94章
元夜宴,名曰家宴,实为江左权柄的交锋之所。丝竹管弦之下,每一缕空气都浸透着无声的较量。
青青端坐席间,敏锐地察觉到了座次安排的微妙变化——赵胥的位置更靠前了,而她原本的席位,则被一名魁梧的国字脸青年取代。贺兰容,王度新晋的骑兵副将,赵胥的副手,近来风头正劲。
酒过三巡,王度朗声笑道:“贺兰将军练兵有功,当满饮此杯!”
贺兰容应声而起,抱拳行礼,声如洪钟:“谢刺史!”
恰在此时,司礼官的长喝穿透喧嚣:
“清河崔循,崔先生到——!”
丝竹声骤歇。
王度执杯的手几不可察地一顿,旋即笑意更深:“济明,终肯赏光了,快入席!”
“劳刺史久候。”
崔循一身素墨深衣,手持羽扇,腰坠一组形制古雅繁复的青白玉环佩。面容经精心修饰,仍存几分旧日风仪。他步履沉稳入内,向王度方向微一躬身,紧随其后的崔神秀则无声退至一旁。
崔循落座,目光自王度处自然滑向燕玓白,环佩轻响,停顿了数息。
“臣来迟了。”他对着燕玓白一拜,声线平稳,“这位便是……陛下?”
燕玓白不动声色,目光掠过对方腰间,在正中那枚雕刻宝相花纹的玉佩上停留一瞬。随即如常举杯,语带恰到好处的好奇:“您便是曾任荆州太守的崔循先生?”
“陛下谬赞,虚名不足挂齿。”崔循垂覆的眼睑略t抬,对上少年清澈探究的目光,瞳仁几不可察地一颤。“……陛下为国操劳,不知头疾近日可好些了?”
“有劳挂心。”燕玓白晃了晃身子,似有醺意,倚向青青,“上回先生所赠宁神丸甚是有用,朕服后便未再发。莫非内有灵丹?”
崔循面上掠过一丝极淡的柔缓:“不过是寻常香丸,是陛下洪福。”
青青扶住人,“此是……?”崔循语气疏淡,好似才发现青青的存在。
还是崔神秀在旁道:“叔父,这便是护陛下南渡的那位杨皇后。”
青青颔首:“循先生。”
崔循定定看她片刻,平平一揖:“皇后。”便不再多言,转而向上座王度敬酒。故意无视了她。
青青佯装未觉,心底却雪亮。她正暗自观察这二人互动,陡觉一道视线落在身上。抬眸望去,却只见对面堪堪放下玉箸的崔神秀。
……是错觉么?
不多时,烟火炸响,王度理所当然地以叙旧之名留下了崔循。青青搀着落燕玓白离席,在阶下与那魁梧身躯迎面相遇。
贺兰容侧身让开道路,抱拳行礼:“娘娘。”眼风迅捷地扫过她,又掠过她臂弯中的燕玓白。
青青只默了一瞬,便含笑致谢,将燕玓白的手臂托得更稳。
“陛下酒力稍浅,常有此态。”赵胥自离园回来,见贺兰容正观望那步履虚浮的少年,便解释了一句。
贺兰容点头,“参军这就回来了?”
“大人与崔先生故交重逢,彻夜畅谈亦未可知。我何必碍眼。”
贺兰容刚正的面上牵起一个不似笑的笑。
赵胥随口邀约:“容兄是初次见识江左元夜吧?不若同去府门前逛逛?”
贺兰容面上微显松动,却未即刻应允。见粉衫王淑领着十余名仆从迤逦而来,反倒摇头。“我在此值守便好,参军自便。”
“赵胥!”王淑人未至声先到,气势汹汹,“可算教我逮着你了!”上前一把抓住他的手腕,不由分说便要将人拽走。
赵胥面露无奈,几番欲挣脱皆被女孩儿家的蛮劲制住。贺兰容自如退后一步,目光扫过夜空绚烂烟花,悄然行至后园僻静处。袖中信筒微倾,一抹银白混入漫天华彩,倏然迸裂。而后熟稔地摘下窗下几片堆叠的竹叶。
同一时,刺史府外护城河畔,李肆一见白光,低喝:“放!”
张散王坞引弓,百盏孔明灯刚腾空便被小弩击落,灯油倾泻,府邸边缘瞬间窜起十数道火舌。
“起火了!”
-
离园内室,门扉紧闭。
棋枰上的黑白子错落,对弈的两人早已无心于此。
“济明,”王度脸上笑意尽褪,目光锐利如鹰,“十余年避而不见,今日破例,总不至于是专程来与我品酒赏月吧?”
他指间念珠转动不停,“莫忘了,鸩杀承德,是崔王共谋。若非你当年迟疑,以致风声走漏,我何至于困守江左二十年!”
崔循执白子的手悬在半空,面色微白:“王公是在责怪崔某?”
“是提醒。”王度冷笑,“荆州朱漆出自谁手?你我仍在一条船上。我待崔氏不薄,你一开口,我便允了神秀与王淼的婚事。你今日这番作态,是旧怨难平,还是另有所图?”
“王度,”崔循眼中克制尽去。他直呼其名,再不虚与委蛇。“我要你保他性命。”
“那个小皇帝?”王度嗤之以鼻,“他是我干儿子,荣华富贵享之不尽,何须你保?”
“何必装模作样!”一闻这声‘干儿子’,崔循呼吸发乱,勉力捏紧云子才道,“北伐之后便是他暴毙之时!你坐上帝位,安能容他?”
王度眼神骤冷:“是又如何?难道你崔循还想当忠臣?”
“我不是忠臣!”崔循猛地打断,胸口剧烈起伏,“我只要你承诺,北伐之后留他性命长住上京,许他平凡富足一生。”
“斩草不除根?”王度像在听笑话,“崔济明,你痴活了这些年!”
崔循厉声:“他活着才有用!他活着,我才能牢牢把控北地商道,确保你的铁骑粮秣无忧!他若死了,这条线断了也就断了。”
他慢慢倾身:
“我蛰伏多年,手中并非没有保命之物。关于荆州朱漆,关于咸宁殿……你以为销毁干净了?若抖落出来,王刺史,你当真不怕?”
王度脸色彻底阴沉,死死盯着崔循。
“还有,”崔循趁热打铁,语气稍缓,“神秀与王淼的婚事必须尽快定下。这是确保我们两家联盟稳固的必要之举。唯有如此,我才能安心为你筹措往后所需的一切。”
王度沉默良久,室内只闻彼此粗重的呼吸。他忽而怪笑:
“崔济明,你这孬种。当年便优柔寡断,如今又为一个不相干的小皇帝百般筹谋,甚至不惜以命相挟。怎么,难道你也想共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