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循高吊的心猛地一松,知他态度已有松动,慢慢坐了回去,掩唇低咳两声,才疲惫道:
“我不似你,从无那等吞吐天地的大志。我只知……君为臣纲。他再如何,名义上亦是君。我崔氏当年也曾受太祖恩惠,若行此恩将仇报弑君绝嗣之事,九泉之下有何颜面见列祖列宗?”
王度不语,长久的静默后,又是一声嗤笑:“崔术老谋深算一辈子,却养了你这么个儿子。可谓家门不幸。”
崔循紧追不舍:“你应是不应?”
王度起身拂拂衣袖:“关系重大,尚需考量。外头吵嚷甚嚣,随我去看看。”
心知王度不会立刻给出承诺,崔循内心长叹,撑着几案缓缓站直。
王度率先拉开房门,方迈出一步,破空之声骤响!
银芒疾射,“夺”的一声,深深钉入门梁之上,尾羽剧颤!
“有刺客——!”王度迟滞一息,方才怒吼出声。
然而院外护卫竟迟迟未至,只有远处的喧哗愈盛。他立刻察觉这混乱非同寻常,拔剑在手,疾步向院外行去。
此时,贺兰容领着数名亲兵急急赶来,“大人!夜市孔明灯飘落府中走水!大人可无恙?”
见贺兰容在侧,王度心下稍安。
“谁准允他们在刺史府附近肆意放灯的?立刻擒拿主事之人,严加审问!”
“是!”
“慢着,”王度唤住他,眉头紧锁,“赵胥呢?这等大事为何不见他踪影?”
贺兰容面色略显尴尬:“赵参军……被淑娘子拉去观夜市了,尚未归来。”
王度脸色一黑,几乎是咬着牙道:“成何体统!”便欲挥手让贺兰容退下。
就在贺兰容转身欲走之际,梁上那枚弩箭因震动,竟带着钉着的一小块物事,松脱坠落,“啪”地,落在王度脚前。
一块边缘焦黑、绘有繁复联珠纹的朱红漆皮,赫然躺在明黄的灯光下。
王度的目光死死钉在那片漆皮上,他扭头,眼神如淬毒的利刃,猛地刺向刚走出的崔循,声寒如冰:
“好,好得很!看来你我之间,今日非得做个了断——”
崔循一愣,看清地上物什后面色惨白:“并非——怎会?!”
远在千里之外的咸宁殿漆皮怎会出现在这里?!
是……是谁?是谁洞悉了这一切,竟在此时要挟!
“大人!火势已波及东侧库房!其中……其中有新铸的兵甲!”一名部曲满脸烟灰,狂奔而来。
王度举剑的手猛地一僵。
“你干的好事!”他狠狠剜了面无人色的崔循一眼。
无暇分辨这漆皮究竟是崔循的后手,还是另有其人作祟,铁甲来之不易,王度只能立即保住根基。
“贺兰容!”王度厉声,“带人立刻去东库!全力救火,保住兵甲!若有闪失,提头来见!”
“是!”贺兰容转身便率人朝东侧奔去。
“来人调集府中所有可用之人控制火势,再去寻赵胥,让他立刻滚回来!”
“是!”
命令一道道发出,王度镇定下来,再看崔循,杀意不掩:
“你便是这般保守秘密的?”
知晓此事的当年秘密处理掉了一大批,如今只剩不到五人。王度自觉严防死守,漏洞便只能出现在崔循那处。
崔循嘴唇翕动,眼中浪涛却异样地逐渐归于平静。隔了会儿,他涩声:
“我会…严加审问。”
王度不再看他,握紧佩剑,大步朝着喧闹处行去。
-
云水院。
燕玓白反手合上院门,将那张特制的小弓丢在一旁。
长大了许多的小灰摇着尾巴绕了圈,等候已久的青青立刻上前,利落地帮他解下身上的黑色夜行衣,随即捧起他的右手,倒抽一口凉气:“你这一箭用了t多大力道!虎口都震裂了。”
任谁也难以想到,离园那石破天惊、意图离间的一箭,竟是这位看似文弱的少年天子亲手射出。
燕玓白沉默着,任由青青拉他坐下上药。指尖仍残留着弓弦剧烈的震颤感。
“若那一箭,再重三分,再快一瞬。”他忽然低声,“或许便能当场射杀王度,顺带钉穿崔循。”
“好……好了。”青青放下药瓶,低头朝他掌心伤口轻轻吹了吹气,“可这也太冒险。原不是计划让贺兰容放箭吗?万一……”
原本的打算,是让贺兰容趁乱将证物射去离园,在大家都自顾不暇之际顺理成章离间崔循和王度。
但燕旳白却临时改了主意,非要亲手将这根箭射出。
“这一箭,必须由我来。”他眼帘半垂,“贺兰容的箭,是离间。我的箭,是宣告。”
宣告他们的时日,已然无多。
青青未曾亲临那紧张瞬间,体会不到他心中的澎湃激荡,只絮絮叮嘱:
“这几日可得把手藏好了,骑射演练也暂且避一避,免得被王度看出端倪。”
说着,她忽然惊呼:
“你的手在抖?”
捧在她掌中的手,正不受控地似的颤动。青青怔忡一秒,仰头,在看清少年翻涌的双瞳后不由得屏住呼吸。
“杨柳青,”燕玓白掀唇,“你说,我投军好不好?”
“投军?”
她慌张地思索了下这个词语的意思:“那不是要亲上战阵,与敌搏杀?你……”
她的话噎在喉间,看着他虽已抽条拔高、却仍显清瘦单薄的身形,满眼皆是忧虑。
“王度……”能容忍一个有军功的帝王吗?
他忽然扯唇,反手将她微凉的手紧紧攥住,力道不容挣脱。“怕我死?”
他已然外凸的喉结滚动,声线比夜色更沉。
这家伙,不知何时又窜高了一截……青青抿了抿唇,试图抽回手,却被他攥得更紧。
燕玓白执拗地不放,视线锁着她。忽地,他低下头,气息拂过她的额发。
“放心,不让你当寡妇。”
青青无语:“我不——”
“我先前是否同你说过,”他变戏法似的取出盒凤仙花泥,捉住她的指尖,慢条斯理地涂抹起来,“晋室太祖燕崇,这天下,是自马背上打下来的。”
她轻叹一声,知他心意已决,便不再挣扎,只问道:“所以,你也要像他一样,去驰骋沙场?”
“我为何要和他一样?”他捏着她细细的食指用翠绿的草叶仔细缠绕固定。俊逸的侧脸在灯下轮廓分明,“我要做得比他更好。”
少年桀骜昂首,望向窗外那轮冷月:
“他虽打下中原,却困于西陲,终未能涤荡五胡。”
他顿了顿,嗤笑:
“我燕玓白,要这日月所照,江河所至,皆为晋室疆土。”
明明声音不大,青青却为这一幕失语了。
乃至当燕玓白染完指甲,带着几分醉意靠向她时,青青也忘了如往常般将他推开,只是垂眸,静静地听着他难得流露的呓语。
“我母亲死时,我一岁。”
他确实是醉了,眼神变得迷离,悠长。甚至敞开心扉,说起了从来没对人提过的童年往事。
“我是宫人养大的。我虽年幼,却记得她们说,我是母亲私通外人生下的。”
青青心一紧。
“她生了两个孩子。一个是阿姐,一个是我。阿姐差点就代替我死了,她自小就恨我。”
“我母亲,本是安安心心养在庙里的公主。若不被朝臣推举去和亲,本可以安然一生。高兴地弹她的螺钿琵琶。”
……
他断断续续地说着,言语不多。青青却听得云里雾里,心中疑窦丛生。
燕玓白此刻所言,为何与她曾在文德殿翻阅过的起居注记载,颇有出入?
那起居注上明明写着,私通外人生下的,乃是帝姬燕悉芳。
还有,和亲?
她从没听任何人提起过。
“他们都说我母亲爱美。常贴花钿,施朱粉,染丹蔻。她礼佛,最爱宝相花纹。连染甲时,也爱用花泥在指尖勾勒出宝相花的模样。”
他凝滞,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青青裹着草叶的指尖。
“阿姐后来也爱染甲……却从不爱宝相花。”
他依偎在青青温暖的怀里,发出一声喟叹:
“不论爱不爱,其寓的吉祥美满…都不曾降临到她们身上。”
听着外头已然平息的喧闹,燕旳白忽而道:
“我要睡偏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