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内气氛一凝。
贺兰容适时提醒道:“李兄,天子立后,六仪未行,纳征之礼未备,依制不宜相见。”
时人婚仪t繁琐,天家尤甚。纳采、问名、纳吉、纳征,大婚同牢之前,依礼不得相见。
李肆这等行伍粗人,只道名分已定便可,哪知其中关窍。此刻经贺兰容点拨,方才恍然——怪不得皇后娘娘婉拒同来,原是在避嫌!
他蒲扇般的大手一拍脑门,咧嘴笑道:“原是这般!喜事,大喜事!”
燕玓白面色更沉,贺兰容微微摇头。果然,下一刻便闻帝王冷声:“自去领符信,待雍州决战。”三人即刻被挥退。
贺兰容听着帐外渐远的谈笑,肃穆的面上掠过一丝宽慰。他转回身,见燕玓白仍立于案前,想起皇后这些时日悄无声息地避开他与屋引叱罗议事,终是于心不忍。
他斟酌:“陛下,那支金胜……可还需添些珠玉点缀?”
几乎无人知道。这些时日,燕玓白除却军务,所有心力都倾注在那支金胜步摇上。此乃燕晋旧制,帝赠礼器,后回馈腰带,以为盟信。
然燕玓白始终独自打磨金胜,从未示意青青缝制腰带。
贺兰容半月前曾偶见那物。与工匠呈递的半成品不同,陛下手中那支,自选料到锤揲、镶嵌,皆亲力亲为,带着生手特有的朴拙。凤鸟初具其形,正中赤玉也已嵌稳。
再经打磨,这支象征承天应运、母仪天下的金胜,便将在燕晋史册中再添一笔。
如今雍州在望,登基大典与婚仪所需诸般器仗陆续齐备,可陛下却从不提及金胜去向。
贺兰容心下正疑惑,却见燕玓白仿佛就等着他这一问,故作深沉地清了清嗓:
“依你看……女子是否都偏爱多些珠玉点缀?”
贺兰容一时语塞,不解其意。他小心观察,见少年帝王面上虽不显,耳根却已漫上薄红。
“……”
少帝与他们这些将士一处时,是个有勇有谋城府莫测的合格帝王。虽武艺不如他等,却十分敢闯,制定战略更是精巧。再实战上几年,这武艺也能提上来,恐怕不逊开国先祖。
可只要一提到小皇后,燕玓白身上那股味道顷刻就微妙了。喜怒都十分直接地表现在脸上,藏也藏不住。
原本以为这些天对皇后有意无意地躲避是为大战,考虑大局。现在来看……根本就是既想被皇后发现,又给怕被皇后发现他偷摸打金胜,不好意思么。
虽长得坚毅粗犷,贺兰容的心肝却截然相反。他心灵福至道,“皇后娘娘朱颜玉容,本就极美丽。无论珠玉多与否,都无可与娘娘争辉。”
果然,此言一出,贺兰容就见少年眉头一展。
燕玓白指腹反复摩挲着案上那只檀木长盒,察觉到情绪的外泄,猛然冷道:“凉州城内的阵法可已周全?”
他问的是那些陆续放入城的道士。
“九履一,左三右七。五石九枚,地缚阵成。”
此乃一道人所献之法,言以法器埋镇九九八十一日,可缚灵定魂。
燕玓白的指尖在木盒边缘停顿。
盒中之物,是他数月来于军务倥偬间,一点一滴亲手锤凿出的心意。而凉州城内,他授意布下的却是针对她的镇厌之阵。
这矛盾撕扯着他——她身上那些寻不到解释的异样,杨柳青对于他质问的回避。
两人虽然默契地不提龃龉,可燕崇与梁氏的故事一被反掘,燕玓白陡然感到了危机。
燕崇晚年为方士所惑,几倾国祚。皆因梁氏的不可控。
回家?
想得美。
是梁氏先招的燕崇。亦是杨柳青先招的他。回哪门子家?
“陛下?”
贺兰容一唤,燕旳白自思忖中回神。
他敛眸,下定决心般将木盒揣入怀中,“朕回城一趟。若有人来寻,只说有事。”
小六刚跳下车递过符信,便见一骑玄影自后方掠出大营,绝尘而去。
他瞧了番,见马并非陛下坐骑。便回头,向守营的熟识将士打听:“阿兄,我受娘娘命来,有急事禀报!”
对方面露难色,低声道:“陛下在忙,任何人不得打扰。”
“大事啊!”小六凑近一步,声音压得更低,“事关北边那位!”
“嘶,北边?!”将士虽惊讶,却不敢违命,“不行不行!”
小六心急如焚,转而问道:“那贺兰将军与屋引将军何在?”
“二位将军正在营中,为自江左归来的三位将军接风。”
小六咬牙回车上,“娘娘…”
青青端坐车中,素白的脸黯淡了一瞬,旋即恢复正常。“没事。他忙也是应该的。”
她忽而又问:“那位崔芸女郎,你认识吗?”
小六不敢违心:“这一月,崔女郎到处施粥赠药,从不收钱。她医术好,是以红火。”
“原先的粥棚……百姓们不喜欢了吗?”
小六蚊嘤似的:“后来的粥棚里米多些,大家便……”
青青了然。“陛下知道么?”
“这……属下不懂。”
青青笑笑,“好。”她顿了顿,“小六,我再等会儿吧。若太阳落山前还见不到人,再回去。”
-
燕玓白才至城门,潜鳞卫便闪出急报:“陛下,王芾死了!”
“兄弟们听得王淑大闹,前去巡察,那隔壁院落的王芾已然冷了尸身,死了有些时候。”
“……这便等不及了。”
王芾是王度爱子,燕玓白囚他,却不杀他,为的就是慢慢吊王度。王芾此时暴毙,不难想黑手是何目的。
“皇后呢?”燕玓白立刻问。
密卫据实以告。
话音未落,爆炸声起,火光冲天!
“不对!”
燕玓白直奔两人住处。然而晚了一步。只见屋内杯盏倾覆,小灰绷着尾巴紧盯缩在榻旁发抖的薛莺儿,一见他,发出委屈焦急的呜咽。
杨柳青不知所踪。
燕玓白浑身的血一刹凝固,寒声:“贼子找死。”
“立刻去查。”又是一声暴喝,“速速将皇后带回!”
他阴戾目光直刺抖得更厉害的薛莺儿,恨不能生啖其肉:
“蠢妇!”
-
马车在民道中戛然而止,硝石的气味随风渗入车内。
“娘娘!”小六急呼,“车轴突然断了!您稍等,小的这就回大营借车!”
青青心神不宁地点头,正担忧薛莺儿个与城内的爆炸,一旁却传来了马蹄声。车帘被掀开,崔神秀提着一盏油灯,关切地探过身来:
“娘娘可是受惊了?夜色已深,若是不弃,神秀送您一程?”
青青望着她温婉诚挚的脸,沉默片刻,终是点头:“那就劳烦十七娘了。”
车厢内飘着淡淡的药香与怡人的香气。崔神秀为她斟上一杯热茶,柔声道:“好些日子不见,娘娘的气色似乎不如从前。”
“许是天热的缘故,没什么胃口。”青青捧着茶杯,犹豫片刻还是问道,“许久不见十七娘开万春堂了,连玉钏玉珩也没见着。”
“近来伤兵多,一样是济世救人,还是这头更要紧些。”崔神秀从容应答,目光在青青脸上轻轻一转,忽而道,“娘娘若是心绪不宁,神秀给您讲些旧事可好?”
不等青青回应,她便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娓娓道来。
“我是崔家旁支的……不能再旁支的旁支。”
她略微一顿,声音里带着奇异的平静:
“我父亲攀着家谱在外招摇撞骗。一次博戏后赖账,被人活活打死。母亲养了我两年,终因生计无着开始赊酒。一个冬日,她醉后跌入河中,再没回来。”
“后来族人送我去本家。那时同去的还有四五个孩子,个个比我伶俐。”
崔神秀突然对青青展露一个微笑。
“我那时瘦小干瘪,容貌丑陋。为了不被送回去,第一次使了手段,把他们全都赶走了。谁知原定的伯伯嫌我不上台面,不肯收留。我躲在廊下哭了整整一日,掰着指头算日子,就是不想回那个家。”
“直到遇见在花园看书的崔循叔父。他一身青衣,未束发,通身的气度。我假装被仆人欺负,哭喊着扑抱住他的腿,一声声唤他阿父。”
青青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紧:“十七娘……”
崔神秀见她动容,眼底反而闪过愉悦:
“他当时分明不喜,却因那声阿父怔住。我知道,我有了依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