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父为我改名,将平凡的'芸'改为'神秀'。本家的孩子看不起我,唆使王淑来欺辱我。王淑不笨,只是被娇养得太天真,三言两语就被我哄住,从此成了我身边最忠实的友人。”
“叔父待我愈好,心思也愈深。他有个养在宫中的私生子,那孩子不能认祖归宗,反而要唤皇祖父为父。叔父心中煎熬,便决意栽培我,送我入宫与他儿子相伴,t既是慰藉,也是扶持。可是——”
青青呼吸微滞,崔神秀恰到好处地停顿,直到她忍不住抬眼,才幽幽道:
“我怕死在七岁那场大雪里,所以什么都要争。唯独他,我以为是命里该有的,却终究没能争到。”她语气复杂,“皇后,陛下得知此事后雷霆震怒。叔父因此自尽,他却偏偏……留了我一命。”
她直视青青,目光如刃:
“陛下他……与叔父当年描述的,判若两人。”
青青喉头发紧。这些燕玓白从未对她吐露分毫。
“您不信,不怪。陛下怕您伤心,平定天下前自然不会相告。”
“我并不是…完全不信。”
崔神秀挑眉:“哦?”
青青的双手在袖中死死握紧。
如果那个故事是从天下平定后才开始,那么一切都有了解释。面对光彩照人的崔神秀,她不能不自行惭愧。她能力有限,做得不够好,凡人皆慕强,这本无可指摘。
可是,即便故事是真的,她也绝不是横亘其间的恶人。
她问心无愧。
“我从来就不想争什么。”青青忍着喉间的灼痛,缓缓起身,“请放我下去。我要亲自问他。”
崔神秀轻轻摇头,唇边笑意犹在,眼神却已冷透:
“恐怕不行。我在此等候娘娘多时,岂能功亏一篑?”
下一秒,青青眼前一黑。
红色烟花炸入夜幕。
燕玓白捏着飞鸽身上剥下的战书,脸色铁青。
“……若要见皇后,雍州一战,弃刀卸甲。”
李肆屋引叱罗一干本心虚这,这战书才读了几个字便大怒:“岂有此理!这厮无耻,鼠辈也,未敢署名!”
贺兰容嗤:“即便未署名,如此阴险手段,谁不知是那伪帝?陛下——”
燕玓白在城垛前闭目,任夜风拂面,怀中未送出的金胜硌得心生疼。
再睁眼时,眸中只剩专属于帝王的杀意。
“传令。崔氏既选择两头下注,”他声音平静得可怕,“便一并清算干净。”
雍州附近。
“混账!”
奉安头一回克制不住表情。
“你暗中违逆我命,故意将她送入燕玓手中,视我为何物!”
碧梳捂着飞速肿起的侧脸,噗通跪下。
“陛下要成大业,那薛莺儿断不能留!事已至此,要杀要剐碧梳绝无怨言。只盼陛下想想当初为何要夺位!”
事已至此,事已至此!
奉安挥开案上书信,怒不可赦:“蠢货!何尝不是燕玓白故意放任!他如今有大军三十万,若惹怒了他不过是两败俱伤!”
“一个女人罢了!值得这般动怒?”素来顺从的碧梳此刻胆向两边生,竟一样怒瞪奉安,“这是陛下常说的,一个女人而已,算什么?!”
奉安瞳孔一颤。碧梳却讥嘲笑了。
“陛下当真爱一个村妇?真是滑天下之大稽啊。早知如此,碧梳还不如乖乖侍奉悉芳公主,何苦——”
“滚。”
毫无预兆地一脚,直将奉安踢得仰躺在地。
奉安捂肚,犹还不甘:“让燕玓白杀了她不是很合适么!陛下痛心了!陛下也会痛心?!我又跟错了人,跟错了人!”
奉安恍若未闻,跛足竟也走的虎虎生风。
“传令下去,通知王度雍州迎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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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青猛地睁眼,刺骨的寒风与失重的眩晕感率先袭来。
她低头,惊觉自己竟被悬吊在巍峨的城墙之外!粗糙的绳索勒得腰腹生疼,脚下便是奔流汹涌的护城河,水声咆哮。
“醒了?”
冰冷的声音从上方传来。
奉安与王度并肩立城垛旁。奉安垂眸看她,眼神幽深难辨。而本应离开雍州的王度,已满头白发。正用淬毒的眼刺她:
“贱妇!今日便要燕玓白亲眼看着你粉身碎骨!”
风送来馥郁的药香。
身旁同样被悬吊着的竟是崔神秀。她亦是一身相似的青色襦裙,发丝被风吹得凌乱,却对着青青露出一个亲和的微笑。
“这药香有些猛,竟叫娘娘昏睡了三日三夜。”
“娘娘很惊讶?”崔神秀的声音混在风里,“若我不与娘娘一同受难,如何叫天下人彻底信服?”
她轻轻一叹:
“陛下与我之事,如今已传得满城风雨,世人都心知肚明,我崔神秀才该是名正言顺的皇后。”
“这些时日,我在外经营声望,琅玕不曾告诉你吧?他非但不说,反而处处避着你……他自然不会说,谁叫我与他之间,确实有些不足为外人道的旧情。娘娘,你猜,眼下这般情景,你我之间,他会选谁?”
青青木然地听着,目光落在下方浑浊翻涌的河面上,心一点点沉在里头。
实在没什么好说的。
青青感到腰间一紧,下坠之势骤停。她与崔神秀如同两片风中残叶,被悬吊在巍峨的城墙之外,脚下是奔流汹涌的护城河。
黄土翻飞,远处一支玄甲大军疾驰而来。
青青眨眨眼,试图让透过盖在眼前的发看清领头的燕玓白。
但距离太远,身体乏力,她做不到。
燕玓白勒马停驻在护城河三里外,千人骑兵在他身后肃然列阵。他抬头,目光如鹰隼,精准地锁定那两个被悬吊的身影,才看向奉安身旁须发皆张的王度。
“陛下!”贺兰容见此景,忙对燕玓白道:“老贼该杀!竟如此待娘娘!”
李肆气喘吁吁,“狗养的忘八!咱们这么多兄弟,全散了!这头他们少说也布了十万兵力,是真要咱死!”
这三日,燕玓白不眠不休,领着凉州铁骑疯狗似的追击王度残部,成功让王度退无可退。然而伪帝一直不曾出手,与王度积蓄兵力,又以青青要挟。燕玓白明知圈套,依然只带了一千个铁骑赶赴。
与焦急的部下不同,看见两道青色身影,即被故意做了掩饰,燕玓白还是心安。
她活着就好。
王度手中拽着麻绳,对燕玓白嘶声高喊:
“芾儿,你在天之灵看着!燕玓白!今日便要你亲眼看着与我王氏为敌的下场,为我儿女报仇!”
城墙之上,奉安迎着他冰冷的目光,朗声开口,声音清晰地传遍下去:
“燕玓白,你现任的皇后,与红颜知己,选一个。”
他看向下方两个身影,语气平淡地残忍:
“你选谁,我便放谁生路。至于另一个……就让诸位为她一道送行。”
燕玓白定定看他,蓦地狂肆大笑,“且先求朕莫要杀了你妻儿才是!把人带上来!”
一阵狂风刮过。吹得青青听不清城上的对话,只能勉强看到燕玓白端坐马上,远远地望着这个方向。
他昂着头,不知道是看上面两人,还是在看她这儿。
她看见大军里有一个身型矮小些的将士上前摘下头盔,一头秀发女子般柔顺。
……似乎,就是个女子。
青青想,他应当是在说话。
燕玓白见奉安果然不曾立即下令放绳子,夺过手边胡角又是阵嘲弄。
这档口,躲在后头的王坞悄然举起特制强弩,“陛下,臣虽不分皇后娘娘,却可以试试将两人轮流射落。”
强弩一次至多同放十箭。这个距离若要射穿麻绳,便需牺牲数量,单次只用一根。
其后再发,需置箭掰弄,再快也要个十几息。王坞连日赶工,也只改造出了这一把。
时间不够。
燕玓白放了唇边的牛角,面色还是那般狂悖。
只周遭知道,他此时的声音绷紧冷硬地出奇。
他们故意让两人以发覆面,套上同样的衣服。还填塞身型,使胖瘦也瞧着差不多。
奉安的意思,左是崔神秀,右是青青。
然此人亦狡诈,燕玓白不能尽信。
他目光在二人之间穿梭,没了发髻的修饰,两人高矮也几乎一致。
“王坞,”燕玓白握紧手中长刀,“朕选中其中一人,你立即扳弩,放另一人坠河,有几分把握?”
“陛下的意思是?”
“无论对错,他们都会要她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