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玓白脸上装出来的温存眨眼便消失了。闲庭信步至太液池边,他忽而俯身,像才发现什么好令人惊讶的东西,白齿森森:
“朕的莲花里怎么突然掺进一只癞虾蟆?好生污景。”
杨柳青低着脸,扯了扯紧紧贴在身上的衣料。
他的假笑猝得扔开,一字一句:
“滚出来。”
“…”恍如听指令的机器人。她立即弯腰扶起梯子,浑身的水湿哒哒击着莲叶,水面上炸了一片又一t片波纹。叶下红鱼乱窜,眨眼功夫,细瘦的少女爬出太液池,站到了少帝前三尺距离。
燕玓白倨傲地上下扫视她一遍。目光直白透彻,仿佛要把人从里到外都看个清清楚楚。
杨柳青不知不觉习惯了这种毫无分寸的注视,耷着眼,看身上的水泅湿地面,一圈又一圈晕开。
燕玓白盯了会,认真地凝视杨柳青的胸。十分淡定地评判了下。
没有。
啧舌,燕玓白寻思,他果然极其讨厌这表面老实实则一肚子心眼的模样。
还是讨人厌的心机女一个。
然莫名其妙的,燕玓白歪头。
那他还留在这破地方干什么?
少年很快给了自己一个答案。
这些日子被拘着,戏看少了,烟叶子也没有。只能杀人取乐,却又刺激不到点子。他一嗤,再看那个心机深沉的女人被水浸塌的眼睫。
大滴的水粒子不断自发间往下滴落,一串串,有几簇越过眼下,乍一看好似珠泪。还有滴挂在鼻尖,晶莹剔透,欲掉不掉。
半侧脸颊微红,配着紊乱的湿濡碎发。倒有两分楚楚可怜。
燕玓白又眯眼,好像没之前那么惹人烦了。
不过,无论她的烦人是多是少,他都嫌弃这个自以为聪明想拿捏他的蠢女人。
陡觉无趣。燕玓白打算走人,然刚迈步,今早丞相老头沉痛的话突然冒头。往眼跟前一扎。
老东西一把鼻涕一把泪:“陛下,您要兼听,要垂爱百姓啊!不然大晋岌岌可危!”
可真是一如既往地讨嫌。求他当劳什子明君。
眼尾一抽,燕玓白倏地就哼笑:
“你有什么感想?说与朕听听。”
杨柳青攥紧了手,闻言,心里荒谬地冷笑一声。
“陛下,奴无可言。”
燕玓白一下来了劲,颇有些兴致:“不敢说是吧?”
少女又默。
又是讨人厌的木头样。他便阴测测笑:“不说?现在就杀了你。”
没人会怀疑这是假话。
杨柳青忍无可忍,慢慢抬起眼皮,黑白分明的眼眨了眨。平静道:
“陛下很喜欢践踏人心,折辱人性。”
今日这一遭她才恍然大悟。
燕玓白喜欢看人在泥潭里挣扎,看人痛苦。
他高高在上,把什么都看在眼里。但从不会施以援手,甚至故意放纵养祸,把事态变得更糟糕。
妃子只是他游戏人间里的一环工具人。
他看她们为了宠爱和利益争斗。这里给一块糖,那里丢一颗果。欣赏她们争风吃醋自怨自艾。玩味她们的美丽与丑恶。
她们逐渐和原来的自己背道而驰,深陷泥泞却无法自拔。
真是,坏到了极点。
杨柳青太阳穴发疼。这么久了,作为工具人里的最低层,她清楚地明白自己只是燕玓白挑事用的小物件。
照理说,用完了,就该丢。
她挺奇怪的,燕玓白留着自己干什么呢?甚至在她点出他的陈年旧疤后还苟命没死。
少女说话时,脸上并无多少波澜。似乎早就料到。不悲不喜的神态,当真就让人觉得一拳打棉花里。
对面燕玓白亦没想到杨柳青竟如此作答。全不是预料里的拍马屁之流。
他结结实实顿了下,凤眼陡戾。眉宇骤蒙阴翳。
杨柳青心一紧。
然,燕玓白阴森了片刻,忽然弯唇,笑出了声。
没有癫狂大笑,也不是似笑非笑。
他满脸兴味,大袖下的手震颤抖动,好似油然而生的开心欢畅。
“…有趣。”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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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后宫,前朝,民间。不过都是指尖沙砾。他心情好了赏点残羹,一个个便和狗似的摇尾上前。
俯瞰它们厮杀,一步步扯下用金银绫罗琴棋书画浇灌出的所谓教养。
无论庶民还是贵族世家,美丽还是丑陋。撕下面具后都长着白骨,白骨上依附着血肉,血肉里包裹着屎尿涕泪口涎汗液,滋养着各式欲望。
便是她自作聪明点出来了,又如何呢?
少年笑容的弧度无由和蔼可亲。
他的反应让青青打心底不安。
这一句话很冒犯,尤其还是面向燕玓白这类高处不胜寒的人。
他大概会报复。
但相反的,她有一种终于出了口气的舒缓。
女孩的目光仅仅浅浅躲闪,便又坦率地再度看向少年。什么都不再说,却又好像什么都说了。
燕玓白与她对视。气氛沉沉浮浮间,他常面对世人时的桀骜放纵随着逐渐缓慢的滴水声一样淡却。
没了那股子捉摸不定的疯劲,忽略浓重的妆粉。他恣意懒散地站那,赫然就是各大小说里走出来的少年帝王。
诡谲多变,深沉难探。
片时,燕玓白敛了黑眸,面无表情。
“你不仅有心眼,也有些脑子。”不等杨柳青品话中深意,少年神情骤地不屑一顾:
“以为另辟蹊径就能博得朕的好感了?”
她眼神一凛,少年已抬手唤来龙辇。垂落的衣衫摇摇摆摆,并着他一声“滚下去”。
杨柳青吸气,不等宦官来推她,“扑通——”自觉跳回太液池。
天暗了。
暴雨如注,淋湿了好不容易干松些的衣衫。
代云正把最后一摞书搬进殿内避雨。见一身上水藻的姑娘雨中走来。眉头一皱上前:
“你这丫头怎么回事?入秋了,冷——哎!”
杨柳青还没入檐下,身子晃晃,眼前倏地一黑。
*
文德殿女官病了。
有人猜是日日跟着陛下不得好眠,又被妃嫔牵连入水着了凉,是以受不住。
赶巧在酷暑刚走的九月,夜正凉。病情加重,代云不得不去和王大监说明情况。王大监遣人来看,闻到一屋子药味。
还有沉闷沙哑的咳嗽声。
屋子阴冷乏光。怕风寒过人,窗户也闭着。
来人蹙眉。
“大人,那丫头病得神智不清,恐怕有些危险。”
王大监正盘点新进的宫人,随口道:“一个全多余的职位。让她养着吧,好了上任,死了拉走。”
左右不过是陛下起的玩心,一个无身份家世的婢女,走到如今位置已足够了。
每日都有几车无名尸身被丢出宫外,又有何人在意呢。
“是。”
难得发善心,代云帮青青掏了几回药,然之后御药房格外严苛,指甲盖大的药都得记账。又传来噩耗。
有贵人特吩咐了,一包药也不许给文德殿。
代云望着床上奄奄一息的人叹气,犹豫再三,知会了代显。
代显听了,偷偷去掖庭说了嘴。邓猛女惊愕。万万没想到等了这么久,承诺提携她的小丫头却快病死。
她心里着急,望着破败的掖庭一周,盯住了正欲出门的吴姐姐。吴姐姐正放了洗衣盆,若有所感转头。邓猛女突然扑上来抓住她的手:
“姐姐,你帮帮忙。”
吴姐姐眉一折,邓猛女连忙再拦。她不耐地抿嘴:“你与她又不是亲眷,豁什么命。”
邓猛女吸吸鼻子,满肚话只汇成这么一句:“青青是个好姑娘。”
“从来没人给我唱过歌。芝姐姐,你进宫时也十四五岁,处处举步维艰。有人帮了濒死的你一把才让你远离中宫。若青青真有前途,如何会忘了我们?”
吴姐姐唇绷紧了,“你果然知道?”
邓猛女不答,捏她手:“你帮帮吧,她要死了。”
庭中泛了黄的叶子飘落二人之间。一片又一片,良久,吴姐姐冷声:
“叫她好好记得我的恩。”
傍晚,邓猛女守在一处宫闱外。等吴玉芝理好衣裳出门,默不作声上前扶人。
隔天,王大监敛了脸上餮足,寻个由头把这事报给渥雪。
渥雪本不在意,奈何姓王的低眉顺眼一番权衡利弊,他便在燕玓白拨琵琶时随意带过一句。
少年正畅快淋漓地极速拨弦引众伶人齐跳胡旋舞,没理他。
渥雪摸鼻子识趣退下。对王大监道:“将就拿些药吧。若陛下哪日又想逗玩,人却死了,着实也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