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使大惊,“夫人!您病了,又说胡话了!”
“…”燕悉芳摇头,平静地异常。
“陛下不信我。”
“这…怎会?”话头调转地突然,女使如遭雷击。“您是陛下最爱的姐姐,唯一的至亲,不可能——”
燕悉芳的眸中终于泛起涟漪:“他敬爱我与不信我,这两者并不冲突。”她胸膛起伏,弟弟城楼上那浅淡无谓的一句犹有余音,叫她吊起心来。
“昨日一出,他若真的信我,便不会听了那婢女的话,让绍郎难堪,让我更难堪。”
指甲刺入灵芝。那根顺滑黑直的长发又好似缠绕在指尖,搔地她难受不已。
女使的逐句参透背后深意。
“我早该明白,我的阿弟在我出嫁那日便死了。”
燕悉芳眸中陡然淬毒:“绍郎不是如此大意之人,定有幕后黑手。谁如此忌惮他与我?也罢,今日一遭也算敲醒了我。那杨柳青的地位比我以为的还要特别。她既然不打算卖我面子,那我也不必存什么试探的心思。”
“绍郎等不及了,我亦然。吩咐王避,多多走走库房。”
晌午,燕玓白再去,被女使拦了下来。道是燕悉芳夜中梦魇不肯见人。
燕玓白没说什么,“既然阿姐乏力,朕晚几日再来。”他转走的身影颀长,光把他的身形拉得很长,隐有一抹诀别的意味。
回去的路上,渥雪狗胆包天:“公主娘娘怎么这般不惊吓,莫不是得请个沙弥道士甚的来驱驱邪。”
燕玓白不置可否,勾了勾唇:
“这两日的烟叶子不够浓,再加些量。吃多了烟,好入眠。”
他好入眠,阿姐也不必担心太多。
少年大步回到寝室,推开门,在看到那认真伏案抄书的姑娘后,忽而缓了不稳的心跳。
一腔烈酒化清水,平平淡淡,什么都在最本真的状态。
青青勤勤恳恳地在他回来之前把墨条磨地只剩一寸厚,从堆成小山高的书里仓惶地取出一卷《公羊传》,刚提笔,她便发现了燕玓白。
“陛下回来了?公主可还好?”
燕玓白漫不经心:“好得很。”
随后随手翻书。青青只好继续抄写,然而半天了一字没动。再度看向燕玓白。察觉到她为难的目光,他扔了书,没好气:
“看朕干什么,朕脸上有字?”
青青:“那倒不是...我,不大看得懂这些。字又丑,用这么好的纸实在可惜。”
当今书写工具以竹简,纸,绢帛并列。不过竹简沉重字少,世家贵族已嫌少使用,多改用后两种。她手底下的茧纸以蚕丝而制,细腻白皙,远比绢帛昂贵,一张纸就能够底层百姓几年的口粮钱,也只有燕玓白这能拿茧纸胡乱霍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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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6章
青青为难。
虽说是个大学生,也学过这时代的字。但文言文翻译上还只有高三水平。
而且这纸太贵。她连平常收拾时都小心叠齐,拿来玩打心底舍不得。
虽然脸上不明显,但语气里那股子味儿过于瞩耳。燕玓白无言,睇她:“杨柳青,你入宫多久了。”
突然问这个…青青不确定:“呃...一年多?”
“你来到朕身边多久了?”
她还是不确定:“大半年?”
燕玓白抱胸,露出个不友好的表情:
“你记性真好啊。”
语气好像…也不太友好。
那就是嘲笑了。
不等她判断这会该做出的反应,燕玓白一把夺过她手上的笔,“还操心起纸价,你倒是真把自己当菩萨了。”
说着就把《公羊传》扯下来,“哪儿看不懂?”
青青震惊:“陛下这是?”
不是她抄书的吗?
燕玓白:“听说你在文德殿时爱看书得很,怎么那些起居注看进猪脑子里去了?还得只顾着看朕的传记,沉浸其中忘乎所以?”
这哪到哪!她懵:“陛下…陛怎么知道…”
少年“切”了声,锋利的下颚高高扬起:“朕要是想知道某件事,谁也瞒不了。”
他不欲多言,高傲地很:“朕今儿心情好充一回老师,别给脸不要。”
青青:“…”
罢了,她不大信他这幅狂傲的模样:“陛下难道都能把这些书融会贯通吗?”
燕玓白一噎,忍不住转脸瞪她眼:
“你质疑朕?朕说了,朕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天才!”
青青注视他冒火的眼睛,慢慢低下头,蓦地偷笑了下,为了防止他看出来,迅速地下压嘴角:
“既然陛下肯降尊纡贵教导我一回,我自是喜不自胜。”
她把砚台捧来,笑盈盈:“请。”
燕玓白看也不看,只道:“天下十万藏书,朕尽阅之。”
他眼中矜骄:“杨柳青,你给朕洗耳恭听。”
《公羊传》一书道尽当世百态,其中醒世恒言影响一代又一代帝王。
凡上位者,谁人不熟读之。
少年不发疯时的嗓音当真好听。解释句中典故时散漫又轻飘,言简意赅。
青青起初还抱着他可能是又胡闹着玩的心态,隐隐的不那么走心。可越到后来,渐渐的有点为他说话时那骨子里透出来的自信而心惊。
她莫名有些游神。好像是…第一次觉得这个少年具备学识渊博地帝王之材。
和平时的他一点也不一样。
燕玓白念到“拨乱世,反之正”一句时,嗤笑了下。
“杨柳青,你看看这书,写的尽是从春秋里抠下来反刍的废话。”
他掀抹从容不迫的笑,长长的密实睫毛动了动,漂亮的手指在她眼下指了过来。
青青心跳随着他身上卷来的香气微漏了一拍,便听他懒散发问:
“你说,这话什么意思?”
她看着他修得圆润的短甲,蓦地醒神,目光移到六个字上。这题好像不难,她愣了一秒干巴巴道:
“治理动乱的世道,就要让其回归原本的正途?”
燕玓白唰地把那页撕了,“哼哧哼哧”笑。两人不知何时凑近在一块,他胸腔的震动竟恰好贴上她的衣衫,力道传递给皮肤一阵轻微的摩挲。
属于他的那股混杂的香气占据了口鼻,青青感到难以启齿的不自在。一时忘了问燕玓白为什么把这页撕掉。
她尚为他的学识讶异,燕玓白扔了书,道:
“不看了。”
“为什么?”青青大大不明白。
燕玓白在她身边瘫坐,挑眉:“老掉牙的东西,都是些狗屎大道理。还不一定有你做的那些事儿诚心,有什么好看的。”
越看越恶心这些老玩意儿,满口圣言,却从无人能真正改变一国气运。
分明是整杨柳青的,眼下倒又叫他自己不痛快了。
燕玓白揉揉额角,觉着最近头晕得恨。
青青沉默了半秒,忽地明亮了眼睛:
“陛下方才是夸我么?”
燕玓白头一下就不晕了:“有病?朕夸你什么了?”
“陛下,”她稍稍卡壳,倒异样地有点不服,“陛下方才说我做的事情诚心啊。陛下是说我对邓姐姐,对朋友真心实意。如何不是夸?”
燕玓白往前最常骂的就是她杨柳青心机深沉,还自以为是揣度帝心。
这会不经意这么句,当然让她察觉出少年改变了成见。
她不肯屈就,越发摒弃那个沉默木然的卑怯的自己,很有点咄咄的执着味道,却又是真的在求一个答案:
“难道诚心这词是骂人的?”
女孩说着挺直腰板,二人视线平齐,乍看竟荒唐的好似是平等的。
实际上,也没有什么人能这样直视燕玓白。
燕玓白喉头一滚,居然不想回答这句反问。却也没有摆出皇帝的架子,高高在上斥责她狂妄。
…杨柳青犟头犟脑的时候,比往前更讨人厌些。
他额角一抽,忽地重重扶额,头痛欲裂。
“想被朕夸?下辈子吧!渥雪!渥雪!朕乏了!”
渥雪随叫随到,捧着烟杆子就跑了进来。青青抿唇,燕玓白扔下她出了门。她沉默,心中怪不对劲。未曾追出去。
隔了会,笔尖的墨已半干。她没有缘由地长叹一息,抚了抚不舒服的心口,指尖微微用力,往下按了按。这才松口气,重添了点水,又去取了寻常宣纸,一t笔一划地将她重新拾起的公羊传抄起。
这一抄,就是大雪纷飞的一整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