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兰漪眼眸微垂,面无表情摇了摇头。
盛京城中,值得她牵挂的朋友已经都离京了。
苏茵也答应她,待到她走后,回老家暂避风头。
再有就是柳婆婆,她这三日曾想法子往祠堂里捎信,想跟柳婆婆好生告个别。
奈何祠堂到底不比旁的地方好通消息,最终也没能见成。
她托苏茵将自个儿的穿戴当了些,留着二十两银钱给柳婆婆,想必她晚年也能过得宽松些。
除此以外,无所留恋,只想尽快逃离这里的人和事。
思量至此,薛兰漪脚步略快,径直往八抬喜轿中去。
迎亲使压轿。
她弯腰入轿,一只玄衣手臂挡住了薛兰漪。
只一抹冷色,薛兰漪登时瞳孔一缩,抬起头来,却是影七。
“爷请姨娘去趟正院,今次姨娘离府,理应拜别主君。”影七比了个请的手势。
薛兰漪下意识退了半步。
迎亲队伍中亦掀起风波。
不管使臣们认不认同薛兰漪,今日出了这个门薛兰漪她就是萧王爷正妃,断没有让王妃拜别国臣子之理。
“萧王爷尚在城门外等候,今日我等折返西齐,不可耽搁。”
“何况圣旨已下,薛姑娘如今是我萧王府的人,与魏国公再无半分关系,何来拜别的规矩?”
……
人群议论纷纷。
影七厉声一喝:“诸位若有异议,还请一同移步,国公爷会亲自给诸位大人讲讲这大庸镇国公府的规矩!”
身后一排护卫扶刀,空气中隐有冷兵器的颤音回荡。
虽轻,但力透唢呐声。
使臣屏息,面有不甘。
薛兰漪立于两方中间,眼看纷争要起,赶紧站了出来,“我去!我去就是了。”
到底喜轿没出国公府、没出盛京城,那就还在魏璋的掌控中。
眼下只差一步之遥她就要离开他掌心了,断没有此时惹怒他的道理。
薛兰漪相信魏璋也不可能为了她不顾功名利禄,突然变卦不让她离开。
此时,他叫她去……
薛兰漪猜不到原因,反正来来回回要么就是训斥,要么就是羞辱。
罢了,也是最后一遭了。
忍过去就雨过天晴了。
薛兰漪整理好情绪,扯了扯嘴角对影七道:“劳烦你带路。”
“传爷的话:仪容端整乃基本礼仪,请姨娘还是先正冠整衣再去见国公。”
啊?
薛兰漪身上四重嫁衣穿戴得很整齐,唯一就是发冠未戴。
魏璋怎的这也要管?
她懒得再与他做无谓的反驳,进屋将凤冠戴上了。
影七又交代喜婆:“盖头也不可少。”
“……”
虽说今日出嫁,她素面见他一个外男的确不合乎礼仪。
但魏璋在她临行前多此一举要见她,更不合乎礼仪。
他分明就是抓住最后的机会磋磨她!
薛兰漪几不可见蹙了蹙眉,视线还是被鸳鸯戏水的红盖头遮住了。
从霜花斋走到崇安堂的寝房,要上台阶、绕渠沟,盖上盖头目不视物真的很难走。
纵然有喜婆搀扶着,也磕磕绊绊。
她心里真的很烦,一脚踢开了挡在前面的石子。
石子往青石台阶下滚,她往阶上去。
到了寝房外的回廊,喜婆和影七再不敢近前,薛兰漪只能一个人透过红纱盖头隐约看着外面的建筑,找到了寝房的门。
站定须臾,她深深吐纳,推开了朱漆隔扇门。
恰一阵风自她身后起,吹得她裙角轻动,盖头一角扬起。
一股若有似无的沉香飘进屋中。
彼时,魏璋坐在坐北朝南的罗汉榻上,面色沉肃翻阅一本山河志。
鼻息忽而钻进些许香气。
他下意识抬起头。
他的正对面,十步之遥的门前,薛兰漪正逆光站着。
一袭嫁衣艳烈,比远观时更惹眼。
喜服和盖头上金丝凤纹折射出点点金光,彷如星辰缀于她身,忽闪忽闪。
风扑面而来,她的裙摆飞向他。
魏璋捻着书页的手微紧。
“关门,进来。”声音听不出半分波澜。
薛兰漪辨不出他是何心意,依言关了门,紧张地双手交叠在小腹处,迈着莲步徐徐朝他走近。
阴雨天,屋子里光线昏暗,只魏璋身边的香案上有两根红烛,噼里啪啦燃烧着。
薛兰漪盖着盖头更视线不清。
她走得极缓慢,同心玉禁步几不见摇晃,只瞧见一点莲足一次次探出裙摆。
红色裙边随着她的步伐翻动,犹如平静的潭水中,翻动起的涟漪。
一圈又一圈撩开。
魏璋沉静的目光落在纱质裙边上,一时怔然,未曾察觉薛兰漪已走到了他面前。
他一如既往巍然如山,缄默寡言。
薛兰漪看不清他的表情,只模糊看到眼前的男人分膝而坐,拇指无意识地拨弄着墨玉扳指。
身后蛟龙出云的座屏上放大了他高大沉稳的身姿。
那样迫人的影子让薛兰漪顿感惧怕。
他越不说话,薛兰漪就越琢磨不透,心跳加快。
屋子里静得落针可闻。
她索性自己主动屈膝下来:“从前种种皆是民女性傲,惹国公爷不悦。”
“民女离府后,定日日在佛前为爷祈福,以赎不敬之罪。”
“民女诚心祈愿爷身体安康,万事顺意,莫要因为民女伤了自个儿的神。”
这些话自然都是哄他快些放人的。
见他还是不言,薛兰漪深屈膝,以表真诚。
可还未跪下去,繁复的宽袖刚好拂过魏璋的扳指。
她的衣袖滚边落在了他指腹间。
她知他不喜人毛手毛脚,忙要将衣袖扯开。
修长如玉的指捻住了她袖口一小节布料。
薛兰漪扯着衣袖的另一端,可他握得很紧,扯不开。
第62章
她讶然望他。
魏璋感知到一双泠泠水眸,才回过神来,掀起眼眸,恰与她隔着红纱对视。
红色衣袖宛如大婚时的牵巾,牵连在两人之间。
两人就此,僵持良久。
薛兰漪铆足了力扯出了自己的衣袖。
“不知爷唤民女有何事吩咐?”
她退了半步。
魏璋的手落了空,僵硬的指骨轻碾了碾。
“坐。”
魏璋只沉甸甸吐出一个字。
他旁边并无其它位置可坐,只有他自个儿坐的那张罗汉榻,左手边虚空着。
这罗汉榻不是寝房旧物,不知道何时搬来的。
正红色,与她一身嫁衣颜色相类。
椅背和扶手上雕刻着缠枝并蒂莲纹。
榻很窄,两个人坐的话,几乎肩蹭着肩。
薛兰漪并不想在离开之时,还沾染他身上的气味。
她咬了咬唇,“爷如今身居高位,民女不敢比肩。”
“你也不差,要为人妻了。”
魏璋嘴角溢出一丝莫测的兴味,自衣袖中取出一份薛兰漪甚是眼熟的文书……
她的妾书!
薛兰漪瞳孔微缩,隐在袖子里的手紧扣掌心。
她以为他要拿这份妾书再钳制她。
可是,他径直将妾书递给了她。
“圣上说你温婉贤淑,宜室宜家,适宜为妻,从前倒是我看走了眼。”
薛兰漪不知他此话何意,定在原地。
他夹着妾书的中指和食指微抬,示意她自行处理此物:“从今日起,你便不再是妾了。”
薛兰漪当然知道脱离了他,她便不必再给人做妾,何须他多言?
他又不是话多之人,突然郑重其事说出这种话,让人颇感忐忑。
但那封递到面前的妾书仿佛诱人的鱼饵,知道它可能是陷阱,但还是让人生出一种想要抓住,然后彻底撕毁的冲动。
撕掉这妾契,她与他就再无一丝瓜葛了。
她受了蛊惑,伸出手。
魏璋夹着妾书的指屈起。
文书从薛兰漪指腹划过。
她的手落了空,诧异望他。
他不动如山,只是侧目睇了眼身侧空位。
薛兰漪迟疑片刻,终究提起裙摆坐在了他的身边。
魏璋今日亦穿着华丽繁复的公服,玄色衣料上的金丝t螭纹与那凤纹竟十分匹配。
地面上映出两人并肩而坐的身影,衣摆相接,肩头相蹭,她又盖着盖头。
很难不让人联想到旁的场景。
那个纳妾之夜,没有完成的场景。
“妾……妾书。”
一只手怯怯朝他伸出来,打断了他的思绪。
他将妾书给了她。
那是一张轻飘飘的宣纸,几乎没什么重量。
薛兰漪指尖却为之一颤。
她还是觉得一切得来太过容易,有些不敢相信,展开妾书,一字一字读着,辨别查验真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