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今日从盛京到汜水关经过的山河湖泊,基本全被薛兰漪画下来了。
要知道薛兰漪今日在喜轿中,不曾露头观察四周,竟比柳婆婆这个一路走过来的人记得更清楚。
“姑娘还会听声辨位,会画地形图呢?”柳婆婆不禁投来赞赏之色。
薛兰漪窘迫地摇了摇头,“算不得会,只学了个皮毛,是……”
是魏宣。
魏宣自小痴迷兵法,她同他耳濡目染,自也学了些。
薛兰漪不愿多想那名字,探头看了看四下无人,将窗户关上。
轻敲着窗台上被她画了圈的位置,给了柳婆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她打算逃走这件事,自然没法瞒着柳婆婆。
今日她在喜轿上思来想去,在汜水关附近找机会逃脱是最好的时机。
汜水关脱离魏璋的手心,又还未进入萧丞势力范围内,算是夹缝求生。
且此地地貌复杂,只要给她一盏茶的空档,她就有可能藏匿进山峦峡谷中。
届时,又逢暴雨袭击,迎亲队伍只有不到百人,想找她并不那么容易。
现在最大的问题是,薛兰漪被萧丞和魏璋两方人盯着,怎么才能逃脱众人的视线呢?
萧丞这么火急火燎往西齐赶,只怕暴雨稍弱就会继续行进,留给她的时间顶多今明两日。
越想头脑越疼,薛兰漪揉了揉鬓角。
“姑娘不如先洗个热水澡吧,好歹舒缓舒缓,也许事情就迎刃而解了?”
柳婆婆自是看到了薛兰漪脖颈和手腕上的紫色淤青。
这种伤势,她一点不陌生。
姑娘今t日又受苦了。
没有哪一次从国公爷房里出来是清清爽爽,白白净净的。
柳婆婆暗自唏嘘,扶着薛兰漪往浴桶去。
薛兰漪刚迈了两步,身子一歪,险些摔倒。
柳婆婆赶紧把人先扶坐在圆凳歇息,见她脸色苍白,鬓边冒汗,挽帕给她擦了擦,“姑娘,可是……又伤了?”
薛兰漪摇了摇头。
此番倒没伤着,许是颠簸加上空气潮湿,让今早的痛迟迟未缓解?
薛兰漪有些难为情指了指腹心稍上的位置,“此处胀痛,绞缩不止。”
柳婆婆摸了摸薛兰漪隆起的小腹,神色骤然一紧,“姑娘今日可曾……泄出来?”
到底是不得不问。
薛兰漪蓦地脸颊红透,颦眉摇了摇头。
不曾的。
她本还担心路上流出什么会尴尬,可好似真如魏璋所说,全留在了她身体里。
柳婆婆迟疑了片刻,给了她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寻常夫妻故意留于宫胞内,是为了更易受孕。”
受孕?
薛兰漪没有往那方面想过。
一则她当初委身于魏璋时,身边未有教引嬷嬷跟她讲过受孕之事。
二则魏璋怎会想她受孕?
从前她失忆时,缠着他问过好几次他可想与她有个孩子。
后来问烦了,只被他一句“正妻未入门,妾室先有孕,何来规矩体统?”,搪塞过去了。
他现在又要得那样狠,还故意往宫胞处,又在疯什么?
薛兰漪不明白,也懒得探究,握住柳婆婆的手,“把汤浴换成井水,越凉越好。”
“这如何使得?”
“去吧。”
薛兰漪很坚持。
她绝无可能怀他的骨肉,眼下没有办法熬避子汤,便只能坐冷水浴了。
柳婆婆总也不能让薛兰漪带个累赘离开,只得依吩咐去办了。
外头正下暴雨,井底的水森寒彻骨。
一盆盆倒进浴桶里,水面如结冰般,泛着寒气。
薛兰漪解了外裳,踏进浴桶中,脚甫一触碰到水面,当即一个寒颤。
柳婆婆扶着她的手臂,她方稳住身形,逼着自己坐进了冰水中。
水中纤细的身姿抖如筛糠,本就白皙的肌肤更无血色,唯有唇瓣乌紫的,与牙齿打架。
柳婆婆瞧着心疼,在浴桶边环住姑娘单薄的肩。
“难为姑娘了。”柳婆婆抚着她凸起的脊骨。
这般招人怜的姑娘为了那兄弟俩,轮番受罪。
柳婆婆心里不是滋味。
如今,她们已经离开京都,说话倒也不必那般忌讳,忍不住冷嗤道:“那兄弟俩都不是好东西,不值得姑娘如此!姑娘且把他们都忘了,以后自个儿好生过。”
阿宣也不是好人吗?
薛兰漪脑海中第一时间冒出这个问题。
但再想想,他是不是好人已不与她有关了。
罢了。
爱的,恨的,在她离开之后都该彻彻底底剪断了。
她也拥住柳婆婆,“好,都忘了。”
极轻的声音,飘荡在幽静的峡谷中,传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天南地北有两颗心竟十分有默契地同时被攥了一下。
西边,红衣白马的男人捂着胸口,心悸不已。
他未敢歇息,驾马扬鞭,“烈风快些!再快些!”
马蹄哒哒,奔赴圆月升起的山峦处。
皎皎月色,倾洒在银鞍白马上。
今夜有雨,月色却亮,仿佛在指引他前行的方向。
他与月亮的距离在渐渐缩短。
明月照他,他心向月,从不曾转矣……
月亮的背面,没有一丝光亮。
崇安堂中,魏璋骤然惊醒,捂着胸口连连喘息。
四方帐幔里,黑漆漆的,空荡荡的。
他下意识往床榻左侧摸了摸,一片冰凉。
“云谏,你冷不冷?要不要我给你取暖?”
“你听过拥抱取暖吗?你扭过身来嘛,我教你啊。”
“女子双手环着男子的腰,男子手臂环着女子的肩,有没有很暖和呀?”
湿漉漉的眼睛在他怀里眨巴眨巴。
……
魏璋下意识伸手触碰,影子消散了。
今夜很冷,没有人与他取暖。
第65章
他太阳穴跳了跳,胸口窒闷得无法呼吸。
起身,打开了门。
屋外沉积了许多日的风暴,在开门的一瞬骤然爆发。
风雨迎面袭来,灌入他的衣袖,浇淋了满身寒凉。
“爷,可是要焚香?”
守夜的青阳赶紧给魏璋披了件大氅。
繁复华丽的衣衫暂且压制住了寒气。
魏璋拢了拢披风,在廊下舒了口气。
院子里的灯笼都被风全部吹熄了,就连薛兰漪做的那两盏又大又丑的廊灯也熄了。
周围一片漆黑,几乎目不视物。
青阳见魏璋一直盯着那两盏廊灯,便令人把灯从垂花门又搬回了寝房门前。
他打了火折子,想要点灯,却怎么也点不燃。
魏璋见那灯迟迟不亮,心里莫名烦躁,抬手接过火折子,自个儿亲自去点。
手掌小心翼翼护着灯芯,点了好几次。
灯笼中,终于燃起火苗,微光如豆,在魏璋手心间渐渐涨高。
青阳跟着屏住呼吸,见着火苗升起,昏黄的光照在魏璋脸上,他方松了口气。
魏璋的手从灯芯处撤开。
一阵风,猝不及防拂来。
火光又灭了。
魏璋陷入了更深的黑暗中。
玄色身影与雨夜融为一体,身上没有一点光亮了。
青阳赶紧躬身上前,“还是属下来吧。”
魏璋抬了下手示意不必。
他不言不语望着面前的灯笼,看它随风飘摇,其下缀着的流苏和铃铛拼命挣脱,想向西去。
灯笼不想再照亮了,想要如风筝随风远去。
可灯笼就是灯笼,生来就该给他照亮,这是她的宿命。
魏璋望向风动的方向。
廊下雨滴连成线,遮挡住了魏璋的表情,但声音沉郁,“她到哪儿了?”
“汜水关。”青阳道。
“汜水关?”
萧丞行进的速度倒比魏璋预料的要快些。
他许是猜测到路上会出意外了,所以急着行进吗?
这位大皇子倒真比从前聪明、警醒多了。
不过……
意外时常不由人的。
“通知萧逸,今晚就行动。”
“今晚?”青阳讶异不已。
萧丞抢走薛姨娘,爷势必不会就此罢休。
但爷办事向来周全稳健,就算要使团发生什么“意外”,也不该在使团刚离开京城不足一日之时。
和亲之路漫漫,有很多机会部署的。
爷此次一反常态,行事如此之迅猛,是为了什么不言而喻。
爷到底对薛姨娘上了心了。
姨娘才离开一日,爷房里已不知点了多少次宁神香,连今日晋秩礼都有些走神。
姨娘才是爷的宁神香,缺一日都不行。
青阳心里很清楚,爷这辈子都放不过薛姨娘了。
青阳拱手应“喏”,这就要去办事。
可心里藏着一些话,总想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