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护住一个人是这样的感受。
“若、若再发疯我……”他说话时口中溢血,嘴角却忍不住上扬,“再发疯,别怪我让你跟他们一起去……”
一个“死”字未说出口,一阵钝痛袭向他胸口。
有什么东西扎进了他心肺。
他的话戛然而止,讷讷望向痛处。
薛兰漪正握着一根簪子,插进了他的胸膛。
她眼神极冷,插得极深,堪堪插在他的陈年旧伤上。
内里溃烂、好不容易结痂的伤口,再次被薛兰漪捅穿了,直插进肺腑。
他的双瞳爬上血丝,怔怔望向薛兰漪的眼。
薛兰漪眼里是大仇得报的快意。
曾经,她哄骗他将利器插入阿宣胸口。
如今,他也得自食其果。
薛兰漪手腕徐徐打转,簪子又深了几分,血水潺潺流入她指缝。
而魏璋没有躲开,染满血的手去抓薛兰漪的手。
他要看看她的手有多凉、有多狠。
颤巍巍的指尖快要碰到她手背的一瞬,她推开了他。
而后提起裙裾,义无反顾朝魏宣跑去。
第82章
魏璋前胸后背皆受了伤,巨大的疼痛袭来,他跌下去,一只膝盖砸在了青石板上。
与此同时,薛兰漪身姿灵巧,轻易避开了所有飞向她的白羽箭,奔向魏宣,和魏宣抱了满怀。
她的阿宣又怎会不顾她的死活放箭呢?
早前,魏宣就告诉过她暗器的路线。
她记在心里,她可以自己全身而退,谁稀罕魏璋假惺惺的保护?
她方才不管不顾往外冲,假装快要中箭的目的,本来就是转移魏璋的注意力,趁机逃脱。
既然他将她缚在怀里,她不介意给他一刀,从而为大家争取更多的逃亡时间。
她做到了!
她得意地朝魏宣扬起下巴,仿佛在求表扬。
两个人在箭雨中不知说什么,相视一笑,牵着手飞奔而去。
她不回头了。
也没有人回头看背后那双布满血丝的眼。
一浪接一浪的痛楚,侵袭着魏璋。
他颤巍巍的手握住了胸口的簪子,猛然拔出。
一道血柱飞溅。
原来,拔下身上的刺,这般疼。
他指骨紧攥着簪子,血渗入簪体裂缝中。
手上动作狠辣依旧,但失血过多,视线越来越模糊。
眼前聚拢起氤氲的湿雾,越来越浓,就在快要将他的视线淹没时,那抹远去的红色身影却又突然转过头来了。
金色步摇的流苏轻拍在姑娘颧骨处,折射出星星点点的光,照得姑娘脸颊白皙。
她对他灿然一笑,边跑边朝他抬臂勾手。
魏璋眉心一紧,碾磨簪子的指骨也微顿。
却听远方,薛兰漪上扬的红唇在喊:“阿泓、青云、陆麟跟上!还记得咱们小时候玩的射侯么?”
她的视线实是越过魏璋,在唤他身后的每一个人。
倒在地上的几个人听到薛兰漪的提醒后,也纷纷会意,站起身来。
他们夺过护卫手中的刀,全力厮杀,朝薛兰漪的方向去。
少年们是相知相识十多年的好友,少时,常在一起射箭、游戏。
故而,他们对魏宣的暗器也并不陌生,机关困不住他们。
六个人一同迎着箭雨冲出护卫的包围圈,往桃花林外跑去。
林子外,是一片广阔的草原,滚滚绿浪翻涌,六个人并肩奔跑,冲下山坡,往太阳初升的地平线去。
红色裙尾如红霞,飘飘然飞离了魏璋的视线。
好似许多年前,那片竹林里,她在闹他在追,他们跟在身后起哄。
少男少女的笑声如珠落玉盘,泠泠然散入轻风中。
被困住的,只有魏璋。
“爷,何为射侯?”青阳一边挥剑挡去箭雨,一边问身后魏璋。
眼下周围箭雨过猛,百来护卫已经死伤近半。
再耽搁下去,带来的兄弟都得绝命在这片桃花林中。
大公子的暗器诡谲,青阳难以应对,不得不请教魏璋。
毕竟魏璋也是同那群人一起长大的,既然是小时候一起玩过的射侯,魏璋定也参与其中。
他也一定知道箭的路数。
青阳一边勉力支撑,一边等待着。
然周围白羽箭交叉错落,从魏璋鬓边滑过,他只字不语。
事出紧急,青阳只得硬着头皮上前,扶起魏璋的胳膊,
“爷,再不解开机关,恐怕、恐怕……”
恐怕就追不上大公子和夫人了。
青阳原想请魏璋解惑,却从魏璋眼中看到一闪即逝的空白。
此刻,青阳才意识到,爷不是深陷痛楚,无暇他顾,而是真的不知道何为射侯。
少年少女们幼时玩的游戏里,没有魏璋。
爷,不是和他们一起长大的吗?
青阳心生疑惑。
魏璋亦眉头紧锁,鬓边青筋凸起,极力试图想起什么。
可没有就是没有。
少年们共同的记忆里,从来没有他。
魏璋望着地上殷红的血滩,笑了。
青阳嘴巴动了动,一时不知如何安慰。
可能,少年们玩游戏的时候,爷已经在祁王府那座炼狱里日日夜夜地熬着了。
又也许,他们玩游戏的时候确实忘了叫上魏璋。
所谓一群好友,总有人像明珠闪耀,让人本能地想要追随。
也有人屈居一隅,多了他少了他都无妨,所以被遗忘也属寻常。
人心所向无关对错,亦没有道理可言。
青阳暗自叹息,“可能爷当时刚好……”
魏璋压了下手。
当初到底是什么情况,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会在乎几个穷途末路之人吗?
他强撑膝盖缓缓起身,目色同时冷下来,再看不出悲喜。
高大的身姿如巍峨山峦,玄衣飘飘。
桃花林中,随即风声簌簌。
他眯眼迎着箭雨,锁定桃林深处,抬手示意青阳,“给我。”
青阳恭恭敬敬把佩剑递给魏璋。
男人指骨分明的手握住剑柄。
霎时,一道银光闪过青阳眼前。
剑飞了出去,将囍字破开成两半。
而后,深深插进桃花林中的一棵枯树上。
刹那间,箭雨停了。
周遭冷兵器的声音也戛然而止。
一切恢复了沉冷肃静的模样。
魏璋虽不知什么射侯,但了解魏宣的排兵布阵,略微想想,他便能破局。
他扫视一眼周遭亲卫,淡淡两个字吐出唇齿,“收网。”
抓捕先太子党的网部署了三年,今朝该彻底收网了。
猫捉老鼠的游戏该彻底结束了。
另一边,六个人肆意往山坡下跑。
茫茫青草地,广阔无边界。
好像回到了年少一起踏青的时候。
那时,周钰总是猴一样窜在最前面,魏宣总会刻意放慢脚步等着薛兰漪。
谢青云书生体弱,落在最后。
陆麟常是边骂他们毫无世家风范,边誓要与周钰争第一。
今日的天空和那时很像,云很白,风很轻。
秋日暖阳沐在他们身上,很温和t。
越往地平线去,空气就越清新,呼吸也越畅快,连奔跑的姿势都格外舒展。
“说起来,有六七年没同宣哥晨练了呀。”
谢青云在旁轻笑,连连咳嗽着。
“还撑得住吗?”魏宣拍了拍他的肩膀。
谢青云得了肺痨,跑不得的,不过许是奔跑的原因,他此刻面色红润,倒比素日精神了许多。
“唔!”陆麟朝谢青云伸手,表情带着讥诮。
意思俨然是:你若跑不动,我来牵你。
魏宣牵着薛兰漪,穆清泓牵着月娘,都双双对对的,陆麟牵谢青云也无妨吧?
“谁要你牵了?咱们当初比赛跑三公里,你还比不过我呢!”
谢青云不屑地轻嗤一声,加快了速度。
少年们便是成熟稳重了,好胜心不减。
“咱们也跟上!”魏宣拉着薛兰漪也加快了速度。
身后,跑得略慢的月娘被他们逗笑了,摇晃着穆清泓的手,“阿泓的朋友真有趣。”
穆清泓只瞧着月娘面色苍白得紧,目光往她微隆的小腹上看了眼,“我背你吧。”
说着,便要弯腰。
月娘连连摇头,“我可以的!我在东宫时,什么没干过?”
眼下在逃难,背来背去岂不连累旁人等待?
“对不起。”穆清泓领会错了意思。
当年,月娘在东宫不过芸芸众宫女中的一个。
她手很粗糙,后背还有鞭伤,想必在东宫吃过很多苦。
穆清泓没有保护过她。
而今,却要她陪着他吃苦、逃难。
穆清泓心里不好受,低垂着眼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