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娘说话直来直去惯了,此时才反应过来她的话让穆清泓多想了。
她握着他的手更紧了些,“阿泓,你知道吗?从前我在东宫伺候时,偶然也会偷偷往红梅苑里瞧,我可羡慕你们哩。”
月娘是个孤女,小时候就被卖进东宫,也没有朋友。
自小就被嬷嬷教导不可喧哗、不可随意跑动,更不可以在主子面前哭,笑也不行。
偶然一次,她给穆清泓送衣服时,看到穆清泓和薛兰漪他们在院子里作画。
少男少女聚在一块,畅快笑、开怀饮。
好生地自在。
她好羡慕。
“我那时就在想,若我也是你们中的一个,便是死了也畅快!”月娘扬声,想了想,又改了个词,“应该叫死而无憾,对吗?”
月娘歪着头笑。
她想告诉穆清泓,她不怕死,不怕被追杀。
她觉得现在能成为他们中的一个,万事随心,有朋友相伴,很开心。
“等逃离魏国公的追杀,你也带我玩那个什么射、射侯好不好?”
月娘的话音里充满期待。
穆清泓却心不在焉地,半晌没答。
在前面跑的薛兰漪都听到月娘的大嗓门了,回头道:“当然可以,我教你!”
她一手牵着魏宣,一边回头朝月娘眨了下眼。
又见穆清泓神色飘忽,魂不守舍的样子,劝他:“阿泓,你莫哭丧着脸,阿宣不会让我们死的,嗯?”
薛兰漪不知道魏宣要带他们去哪。
但她知道,魏宣一定有后手带他们脱离困境。
薛兰漪很安心。
穆清泓还是没说话。
月娘扯了扯他的手,“阿泓,姐姐跟你说话呢。”
“啊?”穆清泓回过神,“哦”了一声。
薛兰漪无奈叹了口气。
穆清泓这小子,怎么这么多年了,还和在东宫时一样胆小呢?
暂时管不了他的情绪了,一行人往一处茂密雨林里去。
这是一片长满百年老树的大森林,郁郁葱葱,曲径通幽。
密林里几乎不见光亮,只闻周围露水滴落的声音。
魏宣打了火折子,在前引路。
众人跟着依次往小径里走。
穆清泓和月娘走在最后。
月娘正要提起裙裾,跟上去。
一只手抓住了她的手腕。
她回头,穆清泓张了张嘴,仿是欲言又止。
良久,他仿佛下定了决心道:“月娘,你真的想吗?”
“想什么?”
月娘反应了片刻,才明白他是在问她想不想像在东宫时那样画红梅,学射侯。
“当然想!”月娘拉着他的手,贴在自己小腹上,用只有彼此才能听到的声音小声道:“咱们的孩儿肯定也很想。”
穆清泓指尖一颤,微微蜷起,贴着她的小腹。
“会实现的。”他红着眼眶道。
“又犯傻。”月娘敲了敲他的额头,“咱们啊乖乖跟着宣哥脱困,就什么都能实现啦!”
她笑得眉目舒展,牵起穆清泓的手往丛林里去了。
许多年来,她还是第一次跟着一群人大逃亡。
密林里很黑,周围还时不时响起蛇吐信子的声音,后面随时都会来追兵。
可月娘眼睛亮晶晶的,好奇心刺激感大过一切恐惧。
谢青云和陆麟仿佛也是。
薛兰漪之前在牢狱、在国公府见到他们的时候,两个人弯腰驼背,垂眉敛目,不敢正眼看人,今儿个大家都格外松弛。
可能是因为阿宣在吧。
只要跟着魏宣,大家都会很安心。
魏宣在前,一手牵着薛兰漪,另一手拨开层层叠叠的芭蕉叶,“前面有条暗道,我们从暗道中走,没那么容易被发现。”
“穿过暗道,我们骑马抄山上近道行,一路关口皆有我旧部。”
“预估三个时辰就可抵达高昌郡,届时就安全了。”
魏宣沉稳话音一句句交代着,待到抵达一处布满青苔的石门,他方回头扫视众人。
其他人倒还好,但谢青云可能是方才奔跑太兴奋了,此时脸上红潮褪去,脸色苍白,几无血色。
魏宣担忧,拍了拍他的肩膀,“还撑得住吧?甬道会比较狭窄,空气稀薄,不过不用太担心,最多坚持一炷香的时间……”
“咳!”
魏宣的手刚落到谢青云肩膀上,单薄的身子一歪,捂着唇连连咳嗽。
薛兰漪瞧他神色越来越僵白,欲上前扶他。
谢青云压了手。
“我、我无碍……”
谢青云的后背悄然靠在了石门旁,嘴角翕动着故作轻松笑了笑,“宣哥小时候就爱四处挖山刨地种花,不想如今还好此道,竟在这深山老林也刨出一条道?”
谢青云这话是不想大家担心他,故意开玩笑的。
月娘听不懂谢青云的用心,倒为魏宣打抱不平,“这甬道可不是刨着玩的,是三年前宣哥特意挖出来,给我和阿泓藏身的。”
魏宣常年不在桃花谷里住,怕穆清泓两人遇到歹人,才特意给他们留了一条逃生通道。
当初挖密道时,魏宣怕别有用心的人知道,所以没有雇工,纯靠他们三人手动挖的。
月娘挽着阿泓的臂膀,甚是得意地扬了扬下巴,“当初阿泓还嫌此地脏哩,没想到今日能救这么多人的命!”
“那谢某倒真要谢太子太子妃的救命之恩了。”谢青云折腰以礼,行的是君臣之间的礼节。
穆清泓站在离他十步之外的地方,手足无措的,好一会儿才抬起双手道:“起、起身吧。”
他虽如是说,但一直站在离众人较远的位置,并不靠近。
说起来,谢青云等人和太子也算是至交好友。
此番,他们来桃花谷已经大半日了,太子一直没有跟他们说过话,甚至有些回避之意。
谢青云不知为何太子如此疏离。
可能是此去经年,物是人非吧。
太子已不是他想象中最温和、热情的模样了。
谢青云悻悻然笑了笑,眼眸轻垂,看了眼手心里的血迹。
可惜……他等不到与太子破冰那一天了。
有些事有些话,他现在已不得不交代了。
“太子,臣有份礼物送你。”谢青云暗自将血迹擦在了中衣衣袖里,而后从袖袋中取出一个油纸包,双手呈给穆清泓。
穆清泓没有上前,反是神色紧张,下意识退了半步。
然则,此时,谢青云的手却抖如筛糠,快要托不住油纸包了。
谁都看得出来,谢青云的身体不大对劲。
薛兰漪默默扯了扯魏宣的衣袖,示意他快些开门。
谢青云这个样子再拖下去,若是被魏璋的人追上来,后果不堪设想。
魏宣拧眉,朝她摇了摇头。
奇怪,他一直藏在腰间的密道钥匙不翼而飞了。
眼下桃花谷定已被魏璋包围。
这甬道是他们唯一的逃生路,可甬道的门厚约三搾,若没有钥匙,万万打不开的。
强行破门,又一定会引来魏璋的人。
他心里也急,眉头拧作一团,满身找钥匙。
而谢青云就在众人担忧的目光下,恹恹滑坐在了地上,手中自始至终端着油纸包,望着穆清泓。
“阿泓,你快去啊!”月娘推了一把穆清泓。
穆清泓一个踉跄跌到了谢青云身边。
他离谢青云最近,清晰地感受到了断断续续,只有进没有出的呼吸声。
有什么东西在流逝。
他这才双腿一软,跌跪在了谢青云身边,嘴里絮絮念着,“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声音极小,众人听不到,连谢青云都t听不到。
谢青云只是勉力笑了笑,将油纸包一层层打开后,献宝似地放在穆清泓手上。
油纸统共包了五层,捂得严严实实,其下是一本厚厚的书册,行书小楷,行云流水,上书《晋德太子列传》。
风吹开扉页,还残留着未干的水墨香。
这是谢青云给他写的传记。
在谢青云的字里行间里,太子穆清泓不再是那个意图谋反,欺君犯上的乱臣贼子。
他是三岁诵诗明义,十岁问苦恤孤,礼贤下士,高山仰止的晋德皇太子。
史官谢青云记录着他每一笔最真实的过往。
他替他记着他的清白。
穆清泓捧着书的手在抖。
这书太重了,他有些不堪重负,脊背被压弯,虚软地伏趴在地上,书几乎举过了头顶。
没人看到穆清泓深埋在书下的那张脸,神色开始慌乱、紧绷,眼神飘忽不定,口中絮絮叨叨。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最后只剩无尽的悲恸,和……麻木。
与此同时,谢青云再也坚持不住,一口血喷涌而出。
他极力避开书册,可一滴血点还是溅在了书上,正掩盖住一个“德”字。